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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迹是钢笔写的,力透纸背,墨色沉郁泛青,有些笔画因为受潮晕开了,像一团模糊的墨菊,边缘渗出细如蛛丝的褐色水痕;纸面微潮,指尖轻触便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凉腻印子,而那句话依然刺痛了林默的眼睛。
“若我不能回来,请告诉娘,俺是个好兵。”
“这……”旁边的赵晓菲凑过脑袋,刚念了一个字,声音就哽住了——喉头一紧,舌尖泛起铁锈般的腥气,她下意识咬住下唇,尝到一点淡淡的咸涩。
她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泪窝子浅,平日里连修个碎瓷片都能心疼半天。
她吸了吸鼻子,鼻腔里塞满地下室陈年尘灰的干涩感,别过头去假装整理工具台,指腹蹭过金属镊子冰凉的棱角,又迅缩回。
苏晚没有说话,她很专业地没有出任何干扰声,只是默默调整了手中机器的角度,镜头聚焦在林默带着白色乳胶手套的指尖,以及那张脆弱得仿佛呼吸稍微重一点就会化灰的信纸上——镜头推近时,能看清纸纤维在冷光下微微翘起的毛边,像冬日枯草伏在冻土上。
林默没有动。
他感觉到一种熟悉的、电流般的酥麻感顺着镊子传到了指尖,沿着小臂内侧一路爬升,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周围那股地下室特有的霉味和化学药剂味瞬间消失了——霉味是湿棉絮裹着陈年木屑的闷腐气,药剂味则尖锐如薄荷醇混着乙醚的刺鼻凉意。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呛人的硝烟味,还有冻土腥气——硝烟是焦糊火药混着烧焦布料的苦辣,冻土腥气则像生铁浸在雪水里析出的冷腥,直冲鼻腔深处。
光线暗了下来,视野边缘泛起青灰噪点,耳膜被低频震动压得胀。
林默现自己“蹲”在一个逼仄的防炮洞里。
头顶的土层扑簌簌往下掉渣,细碎泥粒落在脖颈后,冰凉粗粝,激起一阵本能的战栗;外面的炮火声闷闷的,像是隔着厚棉被在敲鼓,但鼓点之下,还潜着一种持续不断的、令牙根酸的嗡鸣——那是弹片擦过洞壁的高频嘶响。
一个年轻战士正借着罐头盒做的油灯写信。
他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脸上的冻疮裂着口子,渗着血丝,结成暗红硬痂,随呼吸微微翕动;那只手粗糙得像树皮,指缝里全是黑泥,正死死捏着一支掉了漆的钢笔——笔杆冰凉滑腻,握久了掌心沁出黏汗,又被寒风瞬间吹干,绷紧皮肤。
墨水冻住了。
战士哈了一口热气在笔尖上,白雾腾起三寸高,带着少年肺腑里蒸腾出的微甜暖意;趁着那点热乎劲儿,飞快地在纸上划拉——笔尖刮擦粗粝纸面,出沙、沙、沙的微响,像枯叶碾过石板。
“娘,指导员给俺了笔。俺想你烙的饼了,前儿个梦里还嚼着呢……”
写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写那些危险的事。
最后,他把那句“若我不能回来”写在了信纸背面——墨迹未干,他拇指无意识蹭过字尾,留下一道淡灰指印。
写完这句,他嘿嘿笑了一声,那笑容干净得像捧新雪,呼出的白气在油灯昏光里打着旋儿消散。
突然,一声尖啸撕裂了空气——不是声音,是耳道骤然失压的真空感,紧接着颅骨被狠狠一撞,眼前炸开白光。
“敌袭!上避弹坑!”
战士手一抖,根本来不及找信封,胡乱将信纸折了两折,甚至还没折整齐,就一把塞进了胸口贴肉的口袋里——粗布棉袄内衬磨得锁骨生疼,纸角硌着肋骨,像一小块烧红的炭。
他抓起靠在土墙上的步枪,猫腰冲了出去。
画面在他冲出洞口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轰!”
最后留给林默的,只有那一闪而过的火光,和随后无尽的黑暗——火光灼烫视网膜,余像里浮动着金红颗粒;黑暗却并非无声,而是灌满了耳道的、持续不断的蜂鸣,像千万只蜜蜂在颅内振翅。
“林老师?林默?”
苏晚的声音把林默拽回了现实——那声音起初是遥远的、带水波纹的嗡响,继而才凝成清晰语调,尾音微微颤。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额头上全是冷汗,咸涩的汗珠滑进嘴角,舌根泛起微苦;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左胸旧伤处一阵钝痛。
那种把信塞进胸口的触感太真实了,仿佛那张纸此刻就贴在他的心口上烫得慌——布料下皮肤紧,汗毛倒竖,心跳声在耳中擂鼓般轰鸣。
“我没事。”林默摆了摆手,摘下手套,端起旁边早就凉透的茶水灌了一大口——茶汤涩得舌面麻,喉间翻涌起一股陈年普洱特有的木质微苦,压下了喉咙里的腥甜味。
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手指有些僵硬地拨通了刘子阳的电话。
“老刘,帮我查个人。抗美援朝,李长顺。山东口音,喜欢吃烙饼。这封信……得送回家。”
三天后,山东临沂的一个小村庄。
这里不像上海那么湿冷,风是干硬的,吹在脸上像砂纸打磨,颧骨处很快泛起微红刺痒;呼出的白气在阳光下迅疾散开,不留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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