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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像块浸透冰水的抹布,抽在常松脸上。
这个跑了二十年船的男人第一次现,陆地的风比海上更刺骨——海风只冻皮肉,这风直往骨头缝里钻。
“砖窑”、“抵债”、“糟蹋”、“破烂货”……
这些词在他心里翻腾,绞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他扶着路边一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槐树,弯下腰,一阵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苦的胆汁灼着喉咙。
常松的指甲抠进老槐树皲裂的树皮里,碎屑扎进指甲缝。他想起跑船时听过的一个故事:“说这世上的苦有定数,有人少吃了苦,就必定有人多吃。”
他当时嗤之以鼻,现在却觉得,李红梅怕是替这十里八乡的懒汉刁民,把几辈子的苦都吃完了。
他不是没听过人间惨事。跑船这么多年,天南地北的汉子聚在一起,什么腌臜事都当佐酒的笑话讲过。
他原以为人生至苦不过是海上风暴,如今才知,风浪伤身,人间的腌臜事却诛心。
世上的悲剧分为两种:一种隔岸观火,一种引火烧身。
他此刻才懂,真正的疼是哑巴嚼碎了黄连,还得对着苦主笑。
常松眼前晃过她那单薄得像是随时能被风吹折的背影,晃过她吼出那些话时,眼眶通红却死忍着不肯掉泪的样子。
这得是多大的委屈,多深的绝望,才能让一个女人把这种屈辱撕开了、揉碎了,摊给一个几乎算是陌生的男人看?
他心里一阵抽紧,不是嫌弃,是疼。密密麻麻的疼,像有无数根针扎在心尖上。
世上的苦难分两种,一种听得人唏嘘,一种听得人沉默。李红梅的苦难,是第三种,它让你听完,恨不得自己从来没长过耳朵。
而男人的心疼分三等:下等怜其不幸,中等怒其不争,上等是恨不得把她的苦掰碎了,揉进自己骨头里替她扛。
他常松活了四十年,没真正疼过哪个女人。年轻时家里穷,说不上媳妇;后来上了船,一年到头在海上漂,也没个定性;再后来,好像就过了那个劲儿,觉得一个人也挺好。
可看见李红梅第一眼,他就觉得这女人不一样,那眼神里的韧劲儿和底下藏不住的苦,一下就戳到他心里最软的那块肉。
他原先那点心思,带着同情,带着怜惜,或许还有点男人天生的保护欲。
可现在,那点心思被这残酷的真相砸得粉碎,涌上来的是更沉更重的东西。他只觉得她太苦了,苦得让他这个旁观的汉子都觉得喘不过气。
回到冰冷的家,他也没开灯,直接把自己摔进那张硬板床上。屋子里有股挥之不去的鱼腥味和潮气。他瞪着天花板,黑暗中,李红梅那双含泪又决绝的眼睛一直盯着他。
“你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别让我这身洗不掉的脏污沾到你!”
她那是拿刀子在捅她自己,也想吓退他。
常松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汗渍的枕头里,枕头芯子一股霉味。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里。
英子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孩子睡前把那小木船放在了床头柜上,月光照进来,那木头小船泛着温润的光。
李红梅的心却像被放在文火上慢慢煎着。
常松那张震惊到惨白、窘迫又无措的脸,总在她眼前晃。她把话说得那么绝,那么狠,把最不堪的老底都掀了,他该是被彻底吓跑了吧?
也好。
她闭上眼,心里一片灰败的凉。蒲大柱就像个恶鬼,就算现在被关着,他的影子也能隔空掐住她的脖子,把她任何一点刚冒头的念想都掐死。
常松是个好人,正经过日子的人,她不能把他也拖进这泥潭里。他值得更干净、更安生的女人。
她想起他笨拙地扛面粉,差点被门槛绊倒;想起他急切地想换灯泡,踩着那破椅子晃晃悠悠;想起他被英子一笑,就脸红到耳朵根……心里那点酸楚又漫上来,堵得慌。
她不是石头做的。这半个月,他那点小心翼翼的、带着傻气的示好,像微弱的火苗,也试着暖过她早就冻僵的心。可越是如此,她越不能害他。
黑暗中,英子忽然轻声开口:“妈,你没睡吧?”
李红梅没应声。
妈,英子翻过身,月光照出她初显少女轮廓的侧脸,常叔看你的眼神……像看易碎品。和那个人不一样。
李红梅心里一揪:“小孩子家,懂什么好不好的。”
“我懂。”英子的声音在夜里显得特别清晰,“他跟……跟那个人不一样。他看你的眼神,是怕你生气,不是想打你。他给我小船。他肯定是真心喜欢你,不是可怜我们。”
李红梅的鼻子猛地一酸。
“妈,”英子靠过来,头轻轻靠在妈妈肩膀上,“我知道你怕什么。怕那个人出来找麻烦,怕连累别人。可是……可是我们也需要人帮啊。扛面粉、换灯泡这些活,你就很吃力。而且……”她声音更低了,“我看得出来,常叔叔来了,你虽然生气,但好像……也没那么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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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岁的英子似乎明白:真心喜欢一个人,是连她的伤口都敢亲吻。而可怜一个人,只敢往伤口上撒药粉。
“妈,我害怕。”英子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把她抱得更紧,“我怕他以后出来又打你。我怕我们永远都过不了安生日子。要是……要是常叔在,他那么高大,他肯定能保护我们。我喜欢那个小船,它看着小小的,但我觉得它特别结实,能挡住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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