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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也家客厅的皮沙有一处陷下去一个大坑,那是周也爸爸生前常坐的位置。
现在被周也的游戏机手柄和《科幻世界》杂志占据了大半。
电视机开着地方台春晚预热节目,声音开得不大,充当背景音。
钰姐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是个大铝盆,里面泡着准备做盐水鸭的光鸭。她手里拿着小镊子,正对着灯光,一丝不苟地钳着鸭皮上残留的细毛。
镊尖精准夹住毛根,一拔一个红点。就像这些年拔除生活的刺,拔掉丈夫早逝的痛,拔掉独自养儿的慌。
生活像这只光鸭,看着体面,唯有自己知道拔净每根细毛要经历多少暗伤。年关年关,过年就是过关。
“烦死了。”她对着鸭子咕哝,“过年过节,就是过累,过钱。”
周也四仰八叉地瘫在沙里,手指在游戏手柄上按得噼啪响,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上的《魂斗罗》。
“妈,晚上真就只吃鸭血粉丝汤啊?也太‘清真’了吧。”
“有的吃就不错唠,”钰姐头也不抬,“你想吃什么?满汉全席我也不会做哎。”
“搞个西餐牛排也行哎!”周也死盯着屏幕,又了个大招。
“吃你个头!洋垃圾,贵的要死!有那个钱,不如给你买双新球鞋。”
周也的牛仔裤,裤脚短了一截,露出冻得红的脚踝。青春期像野草般疯长,三个月蹿高五公分,所有衣服都吊在身上。
他故意把游戏音量调大——不是对抗母亲,是对抗整个世界的安静。父亲去世后,这个家太静了,静得能听见暖气管道里水流的声音,像永不停止的叹息。
游戏里的命能续关,现实里的爹却回不来。他把按键按得噼啪响,好像这样就能把缺了的什么打回来。
青春期的孤独是台老电视,屏幕上演着别人的热闹,自己只剩沙沙的雪花点。
钰姐把镊子往盆里一丢,水花溅起,“过来!给我把鸭肚子里的肺抠干净唠!天天打游戏,眼睛要瞎掉了!”
周也哀嚎一声,不情不愿地放下手柄,磨蹭过来:“妈,你真是我亲妈,尽让我干这种有味道的活儿。”
“不然喃?我跟你讲,男人不会做家务,以后老婆都讨不到的!晓得伐?”钰姐把鸭子推给他,自己起身去调卤汁,“像你爸那样,酱油瓶倒了都不扶,好了吧,现在想扶都没得扶了……”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后半句淹没在碗碟的碰撞声里。周也抠鸭肺的动作慢了下来,偷偷瞥了妈妈一眼。
生活的真相,就是把一只光鸭的细毛钳净,把肺叶抠掉,再用浓油赤酱掩盖掉所有的不堪,最后端上桌的,才叫“年味儿”。
过年就是场集体谎言——用团圆话掩盖分离苦,用满桌菜填补心里缺。
英子拎着小竹篮,里面装着妈妈精心挑拣出来的圆子,盖着一块干净的白色笼布。
她深吸了一口寒冷的、带着煤烟和油炸食物味道的空气,这是县城年节特有的气味,与小沟村里柴火和猪粪混杂的味道截然不同。
她下楼,穿过狭窄的楼道。这栋红砖老楼和马路对面钰姐家住的乳黄色的新楼,像是隔着一个时代对望。
她租住的这间,是钰姐家以前的旧房,虽然旧,但被妈妈收拾得窗明几净。钰姐人好,租金要得便宜,说就当请人看房子了。
马路上的雪被来往的车轮压成了灰黑色的冰碴。英子小心地踩着人行道上干净的地方,绕过几个追逐嬉闹、放着擦炮的小孩。一辆拖着年货的板车吱呀呀地从她身边经过。
一条马路,隔开的是两种人生。一边是扑腾着谋生的烟火气,一边是已然安稳的从容感。
穷孩子的早熟,都是从学会比较开始的。
“阿姨,我妈让我送点圆子来。”英子把竹筐放在茶几上,“白的糯米圆子,黄的绿豆圆子。”
钰姐惊喜地放下剪刀:“哎呦!你妈妈太客气了!这圆子做得真漂亮,跟机器压出来的一样。”她拉着英子的手,“留下来吃饭吧?我炖了鸭血粉丝汤。”
周也从沙上一跃而起:“英子你快来尝尝,我妈炖的汤可好喝了!就是人太少了,吃饭都没意思。”
钰姐顺手抓起一把牛轧糖就往英子口袋里塞:“是啊,过年就我们娘俩,冷清得很。你妈妈一个人带你也辛苦,要不晚上都过来吃饭?”
她往英子口袋里塞牛轧糖时,瞥见她棉袄袖口的破洞。两个单身母亲的目光在空气中相碰,瞬间读懂了彼此的艰辛。
这世上的女人分两种:一种把苦写在脸上,一种把苦咽进肚里。她们都是后者,所以特别能认出同类。
周也压低声音对英子说:“是不是常叔来了?如果来的话,让他也来我家呗?我想问问跑船的事,听说可刺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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