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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子走到院门口,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是郑彩菊。只有她一个人。
她昨天被打得鼻青脸肿,此刻更是憔悴不堪,头乱糟糟地结着冰碴,眼神涣散,身上那件旧棉袄看着更单薄了。她看到英子,像是看到救命稻草,又像是害怕,身体微微抖。
郑彩菊“扑通”一声,直接跪倒在了冰冷的院门口的地上!
她的棉袄下摆蹭着冰凉的地面,出擦擦的响声,像条被打断脊梁的狗在拖行。她跪下的不是膝盖,是全部生计。
“红梅姐!春兰姐!”她带着哭腔嘶喊,声音劈裂般难听,“我不是人!我鬼迷心窍!我嘴贱!我该打!我该死!”
屋里的王强猛地站起来,就要冲出去,被周也一把按住。
红梅和张姐走到门口,看着跪在面前的郑彩菊,脸色复杂。
你们大人有大量!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跟厂里领导说句话!别让我也下岗啊!我家男人不正干,我要是再没了工作……我和孩子就真得喝西北风了!我给你们磕头了!求求你们了!”
可怜之人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们往往把别人的善良,当成了自己不要脸的资本。
她情绪激动,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流,糊了满脸。她下意识地抬起胳膊,用那件脏得亮、结着冰碴的旧棉袄袖子去擦,结果鼻涕不仅没擦干净,反而和袖子上的污垢混在一起,在脸上抹出更难看的一道黑灰。
人一旦不要脸了,就能得到很多东西,但唯独得不到的,就是脸了。
她说着,竟真的要以头抢地。
红梅没有动,也没有去扶她。她只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曾经嚣张跋扈、此刻卑微如泥的女人。寒风卷着雪沫,吹动着红梅的衣角。
时间仿佛凝固了。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声和郑彩菊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噎。红梅的沉默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压在郑彩菊身上,也压在院子里每一个人的心上。这沉默比任何斥责和怒骂都更有力量。
郑彩菊的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粗糙的触感让她清醒又绝望。她能闻到院子里飘出的浓郁肉香,那香气像刀子一样剐着她的胃和尊严。
人到了连尊严都能论斤称两卖掉的时候,反而会对一口吃的格外敏感。胃的饥饿,永远排在心的麻木前面。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难看,像条摇尾乞怜的狗。但她顾不上了。工作就是命,没了工作,在这个小县城,她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
方奎她指望不上,娘家也回不去。她只能赌,赌红梅的心软,赌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同为女人的同情。羞耻心?那东西早在昨天被打骂、被围观、被王胖子推开的那一刻,就碾碎成渣了。她现在只想抓住点什么,什么都行。
红梅看着地上这摊烂泥,忽然想起昨天她也是这么嚣张。日子真是一台戏,只是没人猜得中下一折唱什么。
“郑彩菊,”红梅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冷静,像这冬天的空气,没有一丝波澜,“你起来。”
郑彩菊抬起头,脸上混着泪水和泥污,充满希冀地看着她。
“厂里的事,我们工人说了不算。”红梅继续道,字句清晰,“你们今天落的果,是昨天自己种的因。回吧,别让孩子们看笑话。”
这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郑彩菊眼里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光。那光熄了,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绝望。她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整个人彻底瘫软在冰冷的地上,喉咙里出一种类似破风箱的、嗬嗬的抽气声,却再也哭不出眼泪。
她输了。输得彻彻底底。红梅甚至没有骂她一句,没有踩她一脚,只是用那种平静的、仿佛看透了什么的眼光看着她,就让她觉得自己像阴沟里最臭不可闻的烂泥。
羞耻感这时才后知后觉地、猛烈地烧灼起来,比昨天她男人打的棍子还疼。
屋里,王强憋着气小声骂:“该!”
张军紧紧攥着拳,用力点头。
周也的目光从门外收回,落在红梅挺直的背影上,眼神深了些。
就在红梅准备关门时,郑彩菊像是突然被绝望激了最后的凶性。
她不再跪求,而是猛地从地上蹿起来,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狼,整个身体扑向即将关闭的门缝,脏污的手指死死扒住门边,指甲刮擦着木头出刺耳的声响。
她抬起头,那双原本涣散的眼睛此刻烧着怨毒的火焰,死死钉在红梅脸上,尖厉的嘶吼几乎劈裂了寒冷的空气:
“李红梅!我操你八辈祖宗!你装你妈什么清高白莲花?!啊?!”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个没人要的二手货!捡了常松那个破鞋就真当自己是个香饽饽了?!你当年在车间里跟老王眉来眼去那点骚劲儿当我不知道?!呸!假正经!”
她猛地转向屋里的张春兰,唾沫星子混着鼻涕喷出来:
“还有你!张春兰!你这个老母猪!克死爹妈又克得老刘下岗!你个扫把星!丧门星!浑身晦气!谁沾你谁倒霉!你还有脸活着?!我要是你早一头撞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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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她的诅咒转向了更恶毒的方向,指向了孩子们:
“你们护着的那几个小崽子!也没一个好货!那个姓周的小流氓!一看就是劳改犯的料!那个小胖子!吃那么多早晚得胖死噎死!还有那个乡下来的小瘪三!穷酸样!一辈子没出息!还有英子那个小贱蹄子!这么小就知道勾搭男人了!跟她妈一个德行!以后也是个被搞大肚子没人要的货!”
最后,她用尽全身力气,出最绝望也最恶毒的咆哮,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我告诉你们!别得意!这破厂早晚黄摊子!你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下岗!全都得跪在地上舔老娘的脚趾头要饭!我等着!我就在底下睁大眼睛看着!看着你们怎么男人跑路!怎么孩子没出息!怎么一个个哭爹喊娘穷死饿死!不得好死!!”
这铺天盖地、污秽不堪的诅咒,像滚烫的、沾着粪水的钢针,一根根精准地刺向屋内每一个人的最痛处、最隐私、最恐惧的地方。
英子气得浑身抖,脸色煞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羞辱。
王强“嗷”一嗓子就要冲出去,眼睛都红了,被周也从后面死死抱住腰。周也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下颚线绷得紧紧的,眼神冷得像冰。
张军则像是被这些从未听过的污言秽语吓傻了,呆立在原地,拳头攥得死紧。
红梅关门的动作猛地一顿,她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脸色在灯光下瞬间变得苍白,但眼神却像骤然结冰的湖面,冷硬,决绝。
她没有再看门外那个疯女人一眼,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更加迅猛、更加决绝地——
“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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