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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光未亮透,寂静笼罩着小院。
英子被冻醒了,呵着白雾,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推开窗缝——
外面是一个被彻底颠覆的世界。昨夜悄无声息,大雪竟积了半尺多厚,覆盖了屋顶、院墙、枯枝,将一切杂乱和不平都包裹在一种厚重、纯净的洁白之下。雪还在不紧不慢地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无声无息,仿佛要下到地老天荒。
雪是世界上最温柔的暴君,它用寂静统治一切,用洁白掩盖所有。
她轻手轻脚穿上最厚的棉袄,推开房门。堂屋里,炉火还没生起来,冷得像地窖。红梅也起来了,正往身上套那件旧棉坎肩。
“妈,你别动,我来生炉子,下饺子。”英子搓着手,鼻子冻得通红。
“这么冷,我来吧,你多睡会儿。”红梅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你天天上班才辛苦,今天休息,我来。”英子已经麻利地拿起火钳,捅开炉子,塞进煤炭。
冰箱里拿出冻得硬邦邦的饺子,是红梅上周包的白菜猪肉馅。锅里水烧开,饺子扑通扑通跳下去,很快,带着食物香气的白雾弥漫开来,驱散了一丝寒意。
母女俩围着渐旺的炉火吃饺子。英子看着妈妈被火光映红的脸颊,小声问:“妈,厂里……没人再找你麻烦了吧?”
红梅吹着饺子的热气,眼睫低垂,那口饺子在她嘴边停了停,热气熏着她的眼,像是要把什么逼回去。
女儿的关心像根细针,轻轻一戳,白天在厂里强撑的那口气,就漏了点出来。
生活教会女人的第一课,往往是把委屈嚼碎了,混着饭一起咽下去,面上还得露出吃饱后的满足。
“大人的事,小孩别瞎琢磨。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这话她常说,可英子觉得,妈妈的个子,这几年好像被什么压得矮了些。
“哦……那常叔呢?他买那大砖头手机,怎么也好几天没打电话了?海上信号那么差吗?”
红梅的筷子轻轻点在碗边,出“叮”一声轻响:“海上风浪大,漂着的人,由不得自己,信号好不好,都得受着。吃你的,饭都堵不住嘴。”这话像是说给英子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吃完饭,英子看着窗外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大雪,愁怎么去学校。骑车是不可能了。
“坐公交吧,走到站牌那儿小心点。”红梅叮嘱,“要不我送你?”
“不用!妈你在家歇着,我能行。”英子说着,眼睛瞄向柜子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条厚毛毯,那是常松之前从百货大楼买的,军绿色,特别厚实。
“妈,”英子迟疑了一下,“那个……我能把这条毯子带给张军吗?学校宿舍没暖气,他肯定冷死了。”
红梅看了一眼女儿,没说话,只是走过去,拿起毯子,又找了个干净的大塑料袋仔细包好,塞进英子怀里:“快走吧,别迟到了。”
英子抱着那包沉甸甸、软乎乎的毯子,推开门,一头扎进风雪里。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雪深及脚踝,每走一步都咯吱作响。
公交站牌下只有寥寥几人,都缩着脖子跺着脚。英子把毯子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点温暖也能透过塑料袋暖和自己。
公交车缓慢地驶来。里面挤得满满当当,车窗上全是模糊的水汽。英子艰难地挤上去,身体贴着冰冷的车门,怀里的毯子成了她和这个世界之间唯一的软垫。
课间操因为大雪取消了。第二节课后,英子抱着那个大塑料袋,走到了高一(三)班门口。
“同学,帮我叫一下张军,谢谢。”
张军很快出来,看到英子,有点惊讶。英子把塑料袋塞给他:“喏,给你的。我妈说宿舍冷,这毯子厚,你晚上盖。”
青春期的关怀,总是这样,想给出十分的暖,又怕那热度过分明亮,灼伤了对方薄如蝉翼的自尊。
张军接过袋子,手感柔软厚重,他愣了一下,柔软的触感透过塑料袋烫着他的手,一路烫到耳朵根,最后砸在心口,又酸又胀。他想说“不用”,想说“谢谢”,但喉咙像被这突如其来的、过分的温暖堵死了。
他觉得自己隔着一层冰冷厚重的玻璃,窥视着一个温暖明亮的世界。这毯子是唯一递过来的暖意,他接住了,却更清晰地照见了自己的形单影只和那玻璃的无法逾越。
他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塑料袋出窸窣的响声,是他此刻唯一能出的声音。
关怀有时是一种温柔的负担,给予的人觉得是雪中送炭,承受的人却可能感到是债台高筑。青春期的善意,总是在不谙世事中,带着几分伤人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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