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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庄的血腥一夜,随着太子曹玉成的雷霆手段迅平定。恶周扒皮及其核心党羽被锁拿入京,交由有司严审;庄内其余涉案人员,依律惩处;受害佃户得以昭雪,并获得了一定抚恤。表面上看,一桩骇人听闻的贪腐命案得以肃清,皇家的威严似乎得到了维护。
然而,坐在返回汴京马车中的曹玉成,心绪却远比这冬日的寒风更加凛冽、更加沉重。手中那份由盛明兰起草、沾染了张桂芳鲜血的密奏,仿佛有千钧之重。它所揭露的,不仅仅是一个庄头的恶行,更是一幅触目惊心的、关于“皇庄”这个特殊存在,乃至整个帝国土地痼疾的缩影。
“皇庄之外,佃户尚可告官,虽艰难,总有一线生机。皇庄之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谁敢告‘王’?谁能查‘王’?”曹玉成心中回荡着这个冰冷的问题。皇庄,作为皇帝及皇室的私产,理论上享有最高的法律豁免和行政特权。这固然是为了保障皇室用度,彰显天家威仪,但在缺乏有效监督和制衡的情况下,这种特权迅异化为庄头、管事、乃至与之勾结的胥吏宦官们肆意妄为的保护伞。他们将佃户视作可以随意盘剥、甚至生杀予夺的私产,将皇庄经营成水泼不进、针插不入的独立王国。制度性的腐败,在这里达到了顶峰。
而这,仅仅是一个皇庄。天下之大,类似“皇庄”的牢笼又有多少?那些王公贵戚的庄园、各地豪强地主的田庄,规模或不如皇庄,但其对佃户的人身控制、经济压榨,本质何其相似?佃户被牢牢束缚在土地上,承受着高昂的地租、繁重的劳役、乃至人格上的屈辱,上升通道几乎被封死,反抗则面临残酷镇压。这,就是当下这个时代最普遍、也最根深蒂固的土地关系和阶级特征。
“土地兼并,豪强坐大,小民失地,沦为佃户、流民……此乃历朝历代由盛转衰、终至崩溃的根源之一。”曹玉成两世为人,深知其中厉害。大宋立国百年,承平日久,土地兼并之势已日益严峻。无数自耕农在赋役、高利贷、天灾人祸的挤压下破产,土地不断向官僚、地主、寺庙手中集中。失地农民或成为佃户,忍受盘剥;或成为流民,成为社会的不稳定因素。朝廷的税基在萎缩,社会的矛盾在积累。
作为一个即将继承大统的储君,曹玉成面临着一个近乎无解的悖论,地主阶层正是他作为封建帝王统治的基石,是维持政权稳定、提供赋税徭役、执行政令的重要力量。若动摇他们的根本利益——土地,无异于自毁长城,可能引剧烈的政治动荡甚至统治危机。
然而,若不抑制愈演愈烈的土地兼并,不改变这种将大部分农民禁锢在贫困与依附关系中的土地制度,类似宛平皇庄的悲剧只会不断上演,社会矛盾只会持续酵,帝国的根基终将在内部被一点点蛀空。贫富悬殊、民怨沸腾、流民四起……这些王朝末日的景象,他绝不想在自己手中看到。
“改革……必须改革。但如何改?从何改起?”曹玉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深度思索。他知道,触动土地制度,是比整顿盐税、改革军制、甚至平衡文武更加艰难百倍的事情。这牵动着帝国最敏感的神经,关乎无数既得利益者的命脉。
一个大胆、甚至堪称惊世骇俗的念头,逐渐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从自身做起,从皇家做起。
“父皇的皇庄,遍布各地,虽为私产,实则是天下土地弊政最集中的体现,也是最大的‘榜样’。”曹玉成眼神变得锐利,“若连皇家自身都紧抓着这些滋生腐败、压迫百姓的土地不放,又如何能要求勋贵、官僚、地主们抑制兼并、善待佃户?”
“不如……以皇庄为开端,将皇庄的土地,尽数分给原本耕种它们的佃户!”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心悸。这意味着皇室将直接损失一大笔稳定的、可观的实物地租收入。这会触动内廷、宗室乃至许多依靠皇庄收益的既得利益者的奶酪,必然招致强烈的反对和非议。
“但,这是必须做出的牺牲,也是最有力量的‘榜样’!”曹玉成握紧了拳头。他要向天下人表明,朝廷解决土地问题的决心,不是空谈,而是从自己身上“割肉”。他要让那些佃户真正成为土地的主人或至少是拥有长期、稳定使用权的自耕农,激他们的生产积极性,同时斩断庄头胥吏盘剥的链条。他要将“皇庄”这个藏污纳垢的特权符号,彻底从帝国的肌体上剜除。
当然,他并非天真地认为仅凭此一举就能解决所有问题。皇庄土地的分派,需要极其周密的章程:如何公平分配?如何确定产权?如何确保分得土地的农户有能力耕作、并承担相应的赋税?如何处理原有的庄院、工坊等附属设施?
更重要的是,如何弥补皇室因此损失的收入?
曹玉成的目光,转向了自己这些年来暗中经营、已颇具规模的各类产业——棉服作坊、车马行、酒楼、货栈、乃至正在展的海贸和新型工坊。这些产业,大多依托商业和手工业,虽然同样需要管理,但其雇佣关系、利润模式,远比依赖土地租佃的皇庄更为清晰、高效,也更容易监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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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这部分产业,明确划为‘皇产’,与国库分离,专供皇室开销及特定用途。其利润,应能逐步弥补甚至过皇庄地租的损失。”曹玉成心中盘算着。这实际上是在推动皇室财政来源的转型,从依赖传统的、容易滋生弊端的土地租佃,转向更为现代、透明的工商业经营。这本身也是一种改革信号,鼓励商业展,拓宽财政基础。
当然,此举同样会面临巨大阻力。将“天子”与“商贾”之事公然挂钩,定会引来恪守“重农抑商”祖训的守旧文官们的猛烈抨击,斥之为“与民争利”、“败坏礼法”。但曹玉成相信,只要运作得当,账目清晰,用途正当,并能切实增加皇室收入、减少对土地的依赖,时间会证明其价值。
“皇庄,便是一个绝佳的试验场和宣言书。”曹玉成下定决心。他要在回京面见父皇母后时,详细陈述此构想。他要将分田的具体方案、新“皇产”的管理章程一并提出。他知道这将是一场艰难的博弈,不仅要在宫廷内部说服帝后、平衡利益,还要应对朝堂上的汹汹物议。
但,为了给这个积重难返的帝国,寻找一条可能突破“土地-流民-动乱”历史周期律的新路,为了那无数被禁锢在“皇庄”式牢笼中的黎民百姓,他愿意冒这个险,愿意从自己、从皇家开始,做出这个前所未有的“牺牲”与“榜样”。
马车驶入汴京巍峨的城门,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曹玉成掀开车帘,望着这座繁华帝都的万家灯火,心中那份因皇庄黑暗而生的沉重,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与开创未来的使命感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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