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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深处,夜已沉得如同凝固的墨块,浓稠得化不开。空气凝滞、污浊,带着一股陈年霉烂和伤口化脓后散出的甜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铁锈。偶尔,不知从哪个幽暗角落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呻吟,如同垂死野兽的呜咽,断断续续,渗入骨髓的寒意随之蔓延开来,又在死寂中迅消散,仿佛那痛苦的生命已被这无边的黑暗无声吞噬。
赵泓蜷缩在冰冷的石壁角落,像一头被逼到绝境、伤痕累累的困兽。褴褛的囚衣早已被凝固的暗红血痂和新的渗血层层浸透,紧紧黏在绽开的皮肉上。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起一片尖锐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他周身反复穿刺。高热像无形的火焰在他体内肆虐燃烧,吞噬着他仅存的清醒。汗水浸透额,顺着滚烫的颧骨滑落,在布满污垢的下颌汇聚,再沉重地滴落在他紧握成拳的手背上。
那紧握的拳头里,藏着唯一的热源——一块边缘锐利、触手温润的暖玉碎片。玉质细腻,即便在如此污浊之地,仍隐隐透着一层温润的微光。他将那玉片死死抵在滚烫的额头,玉石的微凉与内里的温热奇异地交融,如同在无边苦海中抓住的一根浮木,是维系他神智不至于彻底沉沦的锚点。
“……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出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破旧风箱的喘息,瞬间就被浓重的黑暗吸走。回应他的,只有远处不知名囚徒铁链拖过石地的刺耳摩擦声,以及自己胸腔里擂鼓般沉重混乱的心跳。
高烧的烈焰舔舐着意识的边缘,将现实烧灼得扭曲变形。赵泓紧闭的眼睑下,眼球在疯狂地转动。眼前不再是冰冷刺骨的牢墙,而是冲天而起的烈焰!炽热的火舌贪婪地卷噬着雕梁画栋的多宝阁,浓烟滚滚,呛得他无法呼吸。无数珍玩玉器在火中出绝望的爆裂脆响。就在那炼狱般的火海中央,他看到臻多宝的身影!
臻多宝没有呼喊,没有挣扎。他从容地立于烈焰之前,衣袂在热浪中翻飞,脸上竟带着一种近乎脱的平静微笑。那笑容清晰得如同刀刻,与赵泓记忆中任何一次促膝长谈、把酒言欢时都截然不同。臻多宝缓缓抬起手臂,宽大的袖袍在火光映照下如同燃烧的旗帜,朝着赵泓的方向,轻轻挥了挥手。那动作带着诀别的意味,却又蕴含着某种深沉的托付。
“多宝!”赵泓在昏迷中猛地挣扎了一下,喉咙里出一声破碎的嘶吼,身体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剧痛让他瞬间蜷缩。
火海骤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塞外凛冽如刀的寒风。朔风卷着雪粒和沙尘,抽打在脸上,生疼。震天的喊杀声、兵刃撞击的刺耳锐响、战马濒死的悲鸣、垂死士兵的惨叫……混杂着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将他瞬间卷入另一个地狱。他看到边关同袍们熟悉的面孔在刀光剑影中扭曲、倒下。一张张染血的年轻脸庞在眼前急掠过,最后定格在一个校尉身上——那校尉被数把长矛同时洞穿,血如泉涌,身体被高高挑起,又重重摔落尘埃,眼睛兀自圆睁着,死死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望向京城的方向。
“不……守住……”赵泓的牙齿在剧烈打颤,出咯咯的声响,冷汗如浆般涌出。同袍的血仿佛溅到了他的脸上,滚烫粘稠。沉重的枷锁骤然压上他的肩颈,冰冷的铁环紧锁手腕。脚下不再是牢房的污秽地面,而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猩红之路。黏稠的血浆没过脚踝,每一步都带着令人作呕的拖拽感。无数模糊扭曲的鬼影在道路两旁无声地飘荡、拉扯,无数双枯骨般的手伸向他,试图将他拖入那无边的血海深处。沉重的锁链在血路上拖行,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滚开!”赵泓在意识深处咆哮挣扎,身体因极度的抗拒而剧烈抽搐。就在意识即将被这血路彻底吞噬的刹那,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流,猛地从他紧握的掌心传来!
是那块暖玉碎片!
那暖意并不强烈,却像一道精准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浓稠粘腻的幻境迷雾。它穿透了高烧的混沌,穿透了血路的幻影,如同溺水者口鼻中突然涌入的一丝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实感,狠狠刺入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中枢。
赵泓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如同刚从深水中挣扎而出。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道缝隙,模糊的视野里,只有牢房冰冷的石壁轮廓在昏暗光线下扭曲晃动。那血海、那鬼影、那战场的喧嚣……如潮水般迅退去,留下的是更加尖锐的、遍布全身的剧痛和沉重的虚弱感。
幻象退去,留下的是更加尖锐、遍布全身的剧痛和沉重的虚弱感。但神智,终于被那玉石碎片中蕴含的暖意和意志强行拽回了一丝清明。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动着胸前肋下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痛楚。汗水混着污垢,在脸上冲出几道狼狈的痕迹。他再次将紧握玉片的手抵在额前,玉石的温润触感,以及那微弱却持续不断、如同心跳般传递而来的暖意,成为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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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宝……”他无声地翕动着嘴唇,那两个字在喉咙深处滚过,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多宝阁火海中臻多宝那决绝的微笑,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那不是绝望的告别!那眼神深处,分明燃烧着熊熊的火焰!那是无声的嘱托,是明知必死而依然托付江山的决绝!
“信你……”赵泓的牙齿深深陷入下唇,一股腥甜在口中弥漫开来。剧痛让思维更加清晰、锐利,如同被淬火的钢刀。不能死!绝对不能死在这里!他强迫自己混乱的大脑聚焦,像在无边黑暗中点燃一盏微弱的油灯,艰难地照亮记忆的碎片。
臻多宝最后那急促而隐秘的交待,每一个字、每一个停顿,都在高烧的混沌中被反复冲刷、打磨,此刻骤然变得无比清晰:
“玉碎……非真碎……九层玲珑……太后寿礼……夹层……关键……棋谱……八贤王……可信……”
碎片般的词语在脑海中飞碰撞、组合、推演。九层玲珑象牙球!太后寿礼!夹层!密信!棋谱!八贤王!
赵泓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黑暗中骤然亮起一丝微光,如同寒夜里的孤星。他猛地意识到,多宝阁那场大火,那把被投入监牢前臻多宝死死塞入他手中的暖玉碎片……这一切,绝非偶然!那是臻多宝在绝境中布下的惊天棋局!是玉石俱焚的绝杀!他赵泓,正是这盘死棋中,唯一可能被激活的“活子”!那块暖玉碎片,不仅是信物,更是打开某个致命机关的钥匙!是传递信息的媒介!
“等我……”一股混杂着血腥气的灼热力量从胸中猛地腾起,暂时压过了高烧的晕眩和躯体的剧痛。求生的本能被强烈的责任感和对挚友的承诺点燃,化为熊熊烈火。他必须活下去!必须找到证据,将夹层中的密信送到八贤王手中!必须戳穿高俅那老贼构陷忠良、通敌卖国的滔天阴谋!
他艰难地挪动身体,换了一个能稍稍缓解肋下剧痛的姿势,后背紧贴着冰冷刺骨的石壁。寒意透过单薄的囚衣侵入骨髓,却让他滚烫的头脑更加清醒了几分。他闭上眼,不再看眼前的黑暗,而是将所有残存的精神力都凝聚起来,如同在泥泞沼泽中开辟一条生路。
反击点在哪里?
高俅……这个权倾朝野、阴险狡诈的老贼,布下天罗地网,将他们打入死牢,必然自认为胜券在握。他的破绽……他的急切……他的疏漏……
赵泓的思绪在疼痛的缝隙间高运转,如同一个精密的机括在强行启动。他回忆着被捕前京城的暗流涌动,回忆着高俅爪牙在抄家时的细微举动,回忆着自己在刑部大堂上遭受严刑拷打时,高俅那双隐藏在阴影后、闪烁着得意与贪婪的眼睛。
时间……他需要时间!需要熬过这非人的折磨,需要等到那个渺茫却必须抓住的机会!暖玉碎片在掌心持续传递着微弱的热量,如同一个无声的承诺,一个来自挚友的信念支撑。
“破局!”这两个字,如同带着血的钢钉,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楔入自己的灵魂深处。
死牢。
这里的黑暗与污浊,比天牢更甚百倍。空气不再是凝固,而是如同黏稠的、腐败的油脂,混杂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腥臭——那是陈年血污、腐烂伤口、排泄物以及某种更深沉的绝望气息酵后的产物。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将浸透污秽的破布强行塞进肺里。
臻多宝被两个狱卒粗暴地拖了进来,像丢弃一袋破败的垃圾,“噗”地一声重重摔在角落里散着霉烂恶臭的草堆上。他蜷缩的身体在接触到冰冷潮湿的草梗时,无法控制地剧烈抽搐了一下。
冷水泼面的刺骨寒意尚未完全退去,头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脸颊上,冰冷的水珠顺着惨白的皮肤滚落,滑过肿胀破裂的嘴角、淤紫的眼眶,滴落在同样冰冷的囚衣上。身上的每一处关节都像是被拆散又重新草草拼接起来,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起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右臂软绵绵地垂在身侧,肩关节处传来一阵阵钻心刺骨的钝痛——那是被“苏秦背剑”生生扯脱臼的后遗症。被强行灌下辣椒水的喉咙,如同被无数烧红的炭块烙过,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火辣辣的灼痛,连出呻吟都成了奢望。
他侧躺在冰冷的烂草堆里,身体因寒冷和剧痛而无法控制地微微痉挛。沉重的铁链缠绕着手腕脚踝,冰冷的触感如同毒蛇缠绕。意识在无边无际的剧痛和冰冷的黑暗深渊中沉沉浮浮,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会被下一个浪头彻底打翻、吞噬。
无边无际的冰冷和剧痛,如同两只巨大的磨盘,要将他的灵魂碾成齑粉。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那令人窒息的黑暗深渊时,一点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光,顽强地从记忆的最深处挣脱出来,穿透了层层叠叠的痛苦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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