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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泓先一步跃上石矶,站稳,回身向臻多宝伸出手。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积蓄力量,然后才将自己冰凉的手放入他温暖宽厚的掌心。赵泓稳稳地握紧,另一只手小心地护在她腰后,几乎是半托半抱地将她带离船舷,踏上那滑腻的石阶。她的身体依旧虚弱得惊人,脚落在那布满苔痕的石阶上时,明显地晃了晃,全靠赵泓臂膀的力量才稳住身形。她喘息微微急促起来,但眼中那点微弱的好奇并未熄灭。
石阶不长,只有十几级,对常人不过片刻功夫,于臻多宝却像一次小小的跋涉。赵泓几乎承担了她全部的重量,每一步都走得极缓极稳。终于踏上最后一级,穿过一小片枝叶低垂的梅树林(此刻已过了花期,绿叶葱茏),一座小小的六角石亭出现在眼前。亭子古旧,石柱上攀着些藤蔓,亭内只有一张光洁的石桌和几个石鼓凳。
赵泓扶她在临湖一面的石凳上坐下。此处位置极佳,视野开阔,大半西湖尽收眼底。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落亭中,暖意融融。臻多宝坐稳,喘息渐渐平复,便迫不及待地抬眼望去。
湖风比水面上更清爽些,带着山林和湖水的气息,拂过她汗湿的鬓角,带来一阵舒适的凉意。她解开斗篷的系带,厚毯也往下拉了拉,露出了纤细的脖颈和一小片锁骨。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她身上,暖意穿透层层衣物,熨帖着冰冷的骨骼和肌理。她微微眯起眼,望着远处水天相接处那一片迷蒙的淡青色烟霭,望着湖面上如织的游船此刻都成了渺小的移动墨点,望着更远处黛色山峦温柔的起伏曲线。
赵泓在她对面坐下,目光却始终凝在她脸上。阳光如此慷慨地落在她身上,那光洁的额头,挺秀的鼻梁,还有…那总是缺乏血色的唇。那唇瓣,此刻在暖阳的映照下,竟似乎…似乎不再是那种令人心悸的、近乎透明的青白?仿佛有一丝极其微弱、极其缥缈的血色,如同被清水化开的胭脂,极淡极淡地,从肌肤深处隐隐透了出来?
是他的错觉吗?是阳光太过明亮产生的幻视?还是这湖光山色、清风暖阳,当真有了某种神奇的魔力?赵泓的心猛地一缩,随即又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他不敢眨眼,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她的唇,像一个在荒漠中跋涉太久、终于窥见一丝绿洲影子的旅人,唯恐那只是海市蜃楼。
臻多宝并未察觉他灼热的注视。她只是觉得累,一种奇异的、带着暖洋洋舒适感的疲惫涌上来,眼皮有些沉。身体深处那无处不在的、针扎火燎般的锐痛,此刻竟像退潮的海水,暂时偃旗息鼓,留下一种久违的、近乎麻木的平静。她靠在冰凉的石柱上,头微微侧着,眼睫低垂,在眼下投出两弯小小的阴影。阳光在她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那抹若有似无的淡粉,固执地停留在唇瓣上。
赵泓的心,被这抹微弱至极的粉色点燃了。他不敢出声惊扰她这片刻的宁静,只是贪婪地、近乎虔诚地凝视着,连指尖都在微微颤。这微小的变化,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更令他狂喜。或许只是光影的恩赐?或许只是他太过渴望而产生的幻梦?但那又如何?此刻,在这孤山之巅的暖阳下,这抹颜色就是他的神谕,是他绝望长夜里骤然亮起的一豆微光。
船在黄昏时分悄然泊回幽静的院落后门。暮色四合,天边堆积起瑰丽的霞光,将湖水染成一片流淌的、变幻莫测的金红与深紫。水鸟的归影在霞光里穿梭,鸣叫声也显得慵懒。臻多宝裹着厚毯被赵泓抱下船,脚落在坚实的青石板上时,竟比清晨登船时多了一分微弱的支撑力。赵泓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细微的不同,扶着她手臂的力道下意识地松缓了些许。
回到房中,洗漱的热水早已备好。侍女替她卸下厚重的裘衣和斗篷,换上柔软干燥的寝衣。热水浸润过冰冷的四肢,驱散了湖上带回来的最后一丝潮气,也带走了大半疲惫。当那位须皆白、被赵泓重金延请、长住在此处随时候诊的老大夫周先生,照例在掌灯时分来请脉时,臻多宝竟觉得精神比往日似乎好了那么一丝丝。
周大夫在床榻边的绣墩上坐下,指下搭着臻多宝纤细的手腕,三根手指如同枯藤,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他闭着眼,眉峰微聚,凝神细察。室内极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赵泓立在床尾,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目光死死锁在老大夫的脸上,试图从那布满岁月沟壑的面容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讯息。
时间在沉滞的空气中缓缓爬行。许久,周大夫才缓缓睁开眼,目光在臻多宝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紧张得几乎要窒息的赵泓。他沉吟着,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苍老的声音带着惯有的谨慎,语放得极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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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今日脉象…较之前几日…”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似乎斟酌着用词,“…稍显和缓。那股浮越躁急之气,略见沉潜之势。心绪…似乎也平和了些许?”他抬眼看向臻多宝,眼神带着询问。
臻多宝靠在软枕上,气息依旧微促,但眼中少了些平日的灰败,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她想起了孤山亭上那片刻的暖阳与宁静,湖上那令人忘却尘嚣的钟声与水波。
周大夫微微颔,续道:“此乃大益。心为君主之官,心神若能宁定一分,五脏六腑所受之刑克,或可减轻一分。夫人切记,此身此病,三分在药石,七分在调摄,而调摄之要,重心神安宁,忌大悲大喜,忌忧思劳碌。”他再次看向赵泓,目光里带着医者的郑重,“公子,夫人今日气色,似也略见舒缓之象。此非旦夕之功,然…确是一线生机之兆。需持之以恒,善加护持,莫要辜负了这天地清气、湖山胜境所赐予的这份‘静’字。”
“静”字出口,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赵泓心湖里激起千层浪涌。他猛地看向臻多宝,见她虽依旧憔悴,但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郁结死气,似乎真的被什么东西悄然拂去了一层,显出一种近乎脆弱的澄净。那在孤山亭上所见、令他心魂震颤的微弱血色,并非全然是幻觉!
一股巨大的、带着酸楚的热流瞬间冲上赵泓的鼻梁,眼眶猛地灼热起来。他慌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的失态,对着周大夫深深一揖,声音竟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哽咽:“谢先生明示!晚生…定当谨记!定当护持周全!”那“生机之兆”四个字,如同滚烫的烙铁,深深印入他濒临绝望的心底,带来一种近乎眩晕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疼痛。
夜色深沉,如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墨汁的丝绒,沉沉覆盖下来。白日里喧嚣的湖山,此刻都沉入了无边的寂静。院落临湖的轩窗敞开着,放下了一层细密的青纱帘,既隔绝了可能惊扰的蚊虫,又让湖上湿润的气息和声音毫无阻碍地流淌进来。
臻多宝躺在临窗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轻软的丝被。白日里舟车劳顿,又经历了登岸小憩的“壮举”,身体深处那被短暂麻痹的疲惫和不适,此刻如同退潮后重新露出的礁石,又隐隐浮现出来。胸骨下熟悉的闷滞感重新盘踞,喉咙也泛起微微的干痒。她闭着眼,努力调整着呼吸的节奏,试图对抗那蠢蠢欲动的咳意。
窗外,是西湖的夜。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在厚重的云层间偶尔露一下脸,很快又被吞没。湖水是深不见底的墨色,无边无际。白日里那些喧闹的游船早已消失无踪,此刻主宰这浩渺水面的,只剩下水本身的声音。
那声音,起初只是极其微弱的背景。像是无数细小的、清凉的玉珠,从极高的地方持续不断地、温柔地滴落下来,坠入一个无比深邃的玉盘——“嗒…嗒…嗒…”声音空灵、恒定,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人心深处。渐渐地,这滴水之声仿佛被放大了,又仿佛融入了更多水的低语。是风掠过辽阔水面时,那极细微、极绵长的摩擦声,如同情人间的喁喁低诉。是远处,不知是水波轻吻着岸边的石矶,还是有小鱼跃出水面又落下,出短促而清亮的“哗啦”一声,随即又被更广大的寂静吞没。更深处,是湖水本身的呼吸,一种低沉的、浑厚的、仿佛来自大地母腹深处的嗡鸣,无声地涌动着,托举着一切。
这声音,不是寂静,而是比寂静更深沉、更辽远的存在。它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却又温柔得不可思议。它不像白日的桨声、鸟鸣、钟响那样具有清晰的形状和方向,它只是水本身存在的呢喃,是天地间最原始、最恒久的摇篮曲。
臻多宝紧绷的神经,在这无边无际的水之呢喃中,一丝丝、一缕缕地被浸润、被软化。那盘踞在胸口的硬块,仿佛也被这温柔而持续的水声包裹着,轻轻摇晃着。每一次深长的呼吸,吸入的不仅是带着水腥气的清凉空气,更仿佛将这抚慰灵魂的水声也一并吸入了肺腑,涤荡着那沉积已久的灼痛与尘埃。喉咙间的痒意渐渐平复,急促的喘息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深长而均匀。
她侧过头,隔着青纱帘,望向窗外那片无垠的、包容一切的墨色水光。黑暗中,感官变得格外敏锐。她仿佛能“看”到那水波在夜风下细微的起伏,“听”到水汽在湖面无声蒸腾又凝结。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安宁感,如同温暖而深沉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漫涌上来,将她轻轻托起。
白日在孤山亭中沐浴过的阳光,似乎仍有余温,残留在她冰冷的肌肤深处,此刻被这清凉的水声温柔地中和着。周大夫那句“脉象稍稳”、“一线生机之兆”,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小小石子,漾开圈圈希望的涟漪,在她疲惫的心湖里轻轻回荡。身体深处那顽固的、时刻叫嚣着疼痛的存在,似乎第一次,在这水波浩渺的包容与安抚下,尝试着松开了它冰冷坚硬的爪牙,展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和解的柔软。
困意,一种久违的、纯粹的、不带着痛苦挣扎的困意,如同温热的潮水,温柔地淹没了她。意识渐渐模糊,沉入一片温暖而潮湿的黑暗。在彻底沉入梦乡的前一刻,一个朦胧的念头,如同水底升起的气泡,轻轻触碰了她的意识——
那缠绕周身的沉重枷锁,仿佛被这西子湖上无边的烟波,浸得软了,松了。这病骨沉疴的城池,终于被这温柔水声,凿开了第一道细微的缝隙。
窗外,西湖的水声依旧。低沉,浑厚,永不止息。像大地深沉的脉搏,也像时间本身永恒的流淌。在这无垠的摇篮曲里,臻多宝沉沉睡去。那张被病痛折磨得脱了形的小脸,在昏黄的烛影摇曳下,竟也透出几分被月光漂洗过的、近乎脆弱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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