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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的雨歇得像孩童收泪,清晨推开回廊的花格窗时,阳光已从云缝里泼下来,给石库门的马头墙镀了层金,连墙缝里冒出的青苔都泛着亮绿。苏蘅卿站在雕花栏杆旁,手里捏着根刚理好的月白苏绣线,看春桃踮脚把晾衣绳往高处系,绳上挂着的素缎绣绷被风掀起边角,新绣的蕙兰花茎在光里泛着浅白的绒光。
“小姐,您看这兰草的叶尖,经了雨倒更精神了。”春桃拍了拍手上的灰,眼角瞟见书案上摊着的洒金笺,上面是苏蘅卿昨夜抄的半阕《浣溪沙》,字迹比往日松快些,“沈先生送的那支湘妃竹笔,果然称手。”
苏蘅卿的指尖在栏杆的兽头纹上轻轻摩挲,晨光落在她腕间的羊脂玉镯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那支笔确实趁手,笔锋含墨匀净,昨日写“谁念西风独自凉”时,连捺脚的收锋都比用惯的狼毫从容。她想起沈砚洲递笔时说的“好笔如良友,能知心意”,当时只当是商人的应酬话,此刻却觉笔尖似有暖意,顺着腕骨漫到心口。
“去趟文宝斋吧。”她转身回房取了水绿色的软缎钱袋,指尖触到袋底的几枚铜板——昨日沈砚洲送来的《断肠集》抄本,她想找装裱师傅裱成册页,得省着些用。春桃眼尖,看见她把袋里的碎银又倒回妆匣,忍不住抿嘴笑:“小姐是想给沈先生回礼?”
苏蘅卿的耳尖微微烫,转身往楼梯走时,旗袍的开衩扫过木阶,露出的脚踝沾了点晨露的凉。“不过是缺本《饮水词》,补全昨日没抄完的词。”话虽如此,她还是往镜前站了站,理了理鬓边的珠花——那是朵珍珠串的兰草,是母亲留的陪嫁。
穿过三条巷弄便是文宝斋,木质的店招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文宝斋”三个金字被岁月磨得温润,门楣上挂着的铜铃被风撞得叮当作响。苏蘅卿刚掀开门帘,鼻尖就萦绕上墨香混着旧纸的气息,这味道让她想起父亲的书房,心尖忽然软了软。
“那套《南宋群贤词》,劳烦用锦盒包好,衬里要月白绫子。”熟悉的嗓音从柜台前传来,沈砚洲穿着件浅灰杭绸长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上串着的蜜蜡珠串,正低头翻看本蓝布封皮的线装书。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棂照进来,给梢镀了层金,侧脸的轮廓在光里显得格外柔和,倒比前日在雨里见着多了几分温润。
他抬头时恰好撞见她的目光,眼里先是闪过丝讶异,随即漾开笑意,眼角的纹路里盛着晨光:“苏小姐也来淘书?”
苏蘅卿的指尖在门帘的流苏上捻了捻,看见他肘边堆着几本词集,最上面的《阳春集》封皮都磨白了,却被人用细麻线仔细裱过。“来买本《饮水词》。”她往书架走时,裙角扫过他放在柜台上的锦盒,听见里面出轻微的碰撞声,像是瓷器相触。
“纳兰容若的词太哀了。”沈砚洲跟过来,从上层书架抽出本蓝布封皮的书,递到她面前,“不如看看这个。”那是本《东堂词》,纸张泛黄却平整,扉页上盖着方褪色的朱印,刻着“听竹轩”三个字——正是苏蘅卿家老宅的书房名。
她的呼吸顿了半拍。这方印是父亲请吴门刻章名家专刻的,印泥用的是朱砂混珍珠粉,当年老宅被日本人占去时,所有带“听竹轩”印的书籍都被当作“前朝遗物”收走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一本。“沈先生怎会……”
“前日在书友那里见到的,见印识得是苏老先生的藏本。”沈砚洲的指尖轻轻点在印泥的痕迹上,“原主是位绣娘,说这书是当年从苏府旧物里淘来的,里面还夹着张绣样。”
苏蘅卿翻开书页,果然在《鹧鸪天》的词牌旁夹着片干枯的兰花瓣,花瓣下压着张绣样,是朵用米白丝线绣的蕙兰,针脚细密,正是母亲最擅长的“游针绣”。她的指尖抚过绣样,线脚里还藏着极细的金粉,在光里泛着微光——这是母亲绣嫁妆时独创的技法,连贴身丫鬟都没学过。
“这绣样……”她的声音有些颤,眼眶忽然热了。
柜台后的白胡子掌柜凑过来,捋着胡须笑道:“沈先生前天就来看过这书,说等苏小姐来了再开价呢。他说苏小姐是懂这些的,换旁人怕是要糟践了。”
苏蘅卿的脸微微烫,低头摩挲着蓝布封面,忽然看见书脊处有个极小的针孔,像是被绣针刺过——母亲的书里常有这样的痕迹,她总爱用绣针在页边打个小孔做记号,说“针孔记心事,比笔墨牢”。
“多少钱?”她抬头时,撞见沈砚洲镜片后的光,温得像檐角漏下的阳光,里面映着她的影子。
“分文不取。”他指了指她手里刚抽出的《饮水词》,“就当换苏小姐抄的半阕词,如何?我听闻苏小姐的字有柳骨,一直想求一幅。”
春桃在一旁看得直乐,刚想打趣两句,却见沈砚洲从锦盒里取出个物件,是只青瓷笔洗,釉色像雨后的天青,底款写着“若深珍藏”。“这个也送您。”他把笔洗往她怀里塞,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手背,像有细电流窜过,“配那支湘妃竹笔正好,我看您案上的笔洗还是去年的旧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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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蘅卿想推却,指尖刚碰到笔洗的边缘,就见他袖口的蜜蜡珠子滑下来,落在书案上滚了两圈,停在她的鞋边。那珠子雕的兰草叶,叶尖处缺了个小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磕过。
“这珠子……”
“去年在伦敦唐人街买的,遇着小混混抢包,为了护怀里的书,摔在石板路上磕的。”沈砚洲捡起珠子,重新串回腕间,指尖划过缺口时顿了顿,“当时怀里揣着本《绣谱》,倒是护住了,没被雨水泡坏。”
苏蘅卿的心猛地一动。《绣谱》是母亲最爱的书,她陪嫁时带了两本,一本去年冬天烧了,另一本在逃难时弄丢了,封面上绣着朵和这蜜蜡珠一样的蕙兰。“沈先生也懂绣?”
“略知皮毛。”他笑起来时眼角有浅纹,像被春风拂过的湖面,“那本《绣谱》里夹着张绣样,是朵蕙兰,针脚和您晾在廊下的绣绷上的很像,都是‘游针绣’,针脚藏得极深。”
阳光越明媚,透过窗棂落在两人脚边,拉出两道交叠的影子。文宝斋的铜铃被风撞得叮当作响,混着远处黄包车的铃铛声,像支轻快的调子。掌柜在柜台后拨着算盘,算珠碰撞的脆响里,苏蘅卿忽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像落在青石板上的阳光,咚咚地敲着。
“该回去了。”她把《东堂词》和笔洗抱在怀里,指尖触到书里的干兰花瓣,忽然觉得这晴日的光,比往日暖了许多。
沈砚洲送她们到巷口,站在那棵老法国梧桐下,浅灰长衫的衣角被风掀起。春桃回头时,看见他正低头摩挲腕间的蜜蜡珠,阳光落在他梢,像落了层金粉,而他望着她们背影的眼神,比阳光还要软。
回到石库门时,苏蘅卿把《东堂词》摊在书案上,干兰花瓣落在洒金笺的“赌书消得泼茶香”上,竟与字迹浑然一体。她拿起那支湘妃竹笔,沾了点新研的徽墨,在词后补了行小字:“晴日巷头逢,兰香似旧浓。”
笔锋落在“浓”字的最后一点时,她忽然想起沈砚洲袖口的蜜蜡珠,想起他说“针孔记心事”时的眼神。廊外的素心兰不知何时开了,一缕清芬顺着窗缝钻进来,混着墨香漫在屋里,像场刚醒的春梦。
春桃进来添茶时,见她对着笔洗怔,青瓷的碗里盛着清水,映出窗外的天光,像盛着整个沪上的晴。而书案旁的绣绷上,那朵蕙兰的花瓣,不知何时已悄悄染上了点浅粉,像被晨光吻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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