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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叁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了下来。
那马扎上铺着一块软垫,是姐夫塞在行李中,专程从蚁县带来的。姐夫劝道:“肆儿,你自己坐罢。”
姐姐也骂道:“老三你要不要脸,咋还坐人家肆儿的马扎?”
张叁毫不要脸地挪着屁股,寻了个舒服的坐姿,嘴里大大咧咧道:“我不该坐么?我昨夜被弄得嗓子都哑了。”
姐姐骂道:“你好意思说!夜里在军寨里吵闹,也不怕旁人听见。你看肆儿安安静静的,天没亮就起床去捡楸叶。你好意思坐人家的马扎,不让人家好好休息?”
姐夫也面带谴责之意。
张叁瞪着两位至亲,满眼的委屈都要化作悲愤了——我身上都这样了!我坐姿都这样了!我嗓子也这样了!还是我欺负了他么???我是要脱裤子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么???
他气得手指都按在裤腰上了,被身旁的李肆给攥住了手。
李肆不知道姐姐和姐夫误会了啥,更不知道啸哥在气啥,只以为他是被姐姐凶了几句,所以不开心。于是将啸哥的手指握在自己手心,一边安抚一边笑着问:“你饿不饿?屋里有干饼,我去给你拿?”
吴厨娘和她相公都被黎帅使征去了火头营,军寨里统一发粮,早上起来暂时吃不着热乎乎的汤片子了。
张叁气都气饱咧,还吃个屁的饼。但是被他俏生生的笑颜美得消了几分气,也不跟姐姐和姐夫计较了。他换了话头问李肆道:“你们在剪甚么?”
李肆便将针线篓子里的几片叶子捡起来给他看,又在他掌心一边写字一边道:“这是楸树的叶子,‘楸’字里面有个‘秋’字。秋天的时候,京师的人都将楸叶剪成花样,簪在头上,可以祈福。以往都是婆婆剪的,她眼睛虽然看不清,但是剪得可好看了。我没有婆婆剪得好。”
姐姐也将一片破破烂烂的叶子给张叁看:“我剪得也不行。你姐夫剪得好。”
心灵手巧的姐夫露出了腼腆的笑容,将剪成了梅花形状的金色叶子给两位弟弟欣赏——
那几片漂亮叶花,最后都簪在了两位弟弟的头上。
姐夫自己头上簪着姐姐剪的破烂叶子。他倒不嫌弃那叶子丑,只是有些委屈:“娘子哇,你挑这叶子不够黄,你瞧这有一些绿边,怕不吉利……”
大姐一眼瞪过来。姐夫忙改口道:“甚黄,甚黄,吉利得很。”——
煊人喜簪花,尤以京师为盛。黎纲所带来的这支军队,绝大多数兵士也都是从京师附近征来的。昨夜天气转凉,城中一棵千年老楸树掉了一地金黄落叶,许多兵士都同李肆一般,去捡来簪在头上,以祈福于即将来临的紧张战事。
因而当不久之后,张叁簪着楸叶登上城楼,发现满城都是跟他一样金光灿灿的脑袋。
连黎帅使头上都簪了几片叶子,瞧着甚为简陋。张叁犹豫了又犹豫,怕私藏了东西、肆肆日后要跟黎帅使对账,不情不愿地将一朵漂亮叶花掏出来了。
“黎帅使,这是肆肆托我带给你的。”
黎帅使笑得合不拢嘴:“好肆儿,有心了。他今日也在练军?”
“是。”
黎帅使美美地将叶花簪在头上,转头看看天色,终于肃下脸来,认真掐指一算:“老左经略相公今日该到了。张将军,你且随我去南城门等候迎接吧。”
“是。”——
满城祈福的楸叶,都在等着援兵的到来。十五日前,老左经略带军从京师出发,来赴这拯救魁原的终战。
魁原城九个多月的坚守,蚁县捐城弃县的付出,天门关一轮又一轮的攻防死战,三方联手努力的筹谋,都为了等来这一刻。
沿途北上虽然路途跋涉,但没有枭军阻拦。哪怕老左经略带的全是步军,今日也该到了。
但黎纲与张叁枯守了整日。临近日落时分,才远远瞧见从南面交县方向奔来了稀松零落的一队人马。一名骑马的驿使,被数十名交县守军护送着,匆忙赶来。
夕阳坠入山间,金色的楸叶也褪去了光芒。张叁心中重重一沉,眼见黎帅使的脸色也沉了下去。
驿使奉上千里加急的朝廷旨意。黎帅使眉头紧蹙地垂眼看着,久久不言。
张叁不识字,在一旁心急如焚,又不好催促:“帅使,出了甚么事?”
黎帅使将紧紧压着的一口长气,颤抖着吐了出来,身躯微晃。张叁赶紧一步上前,搀扶住他。
黎纲强撑着没有失态,他在大煊官场浮沉多年,对这种切要关头却前功尽弃之事,实在是司空见惯。他疲惫地阖了阖眼,长叹道:“张将军,劳你将肆儿与其他副将们都唤来中军大帐,我需与诸将共同商议。”
“……是。”——
太轻率的许诺,不能太轻易地相信。官家果真食言了。
枭国发下战书,二太子再度带军从河北路南下,再次长驱直下京师。河北路的宗总管领军相抗,自顾不暇,自然无法再来援魁原。消息传到京师,朝廷被吓得屁滚尿流,又急忙唤回了走到半路的老左经略。
更要命的是,黎纲先前为取信于官家、争取更多援军前来魁原发起总攻,信誓旦旦地表明自己造出了千辆战车、练出了两万精兵,可克枭军铁浮屠。官家此时便命令黎纲带领精兵、运回战车,赶紧地南下救京师!
至于魁原,反正也扛了这么久,且自己继续守着罢!——
黎纲将朝廷旨意向众将这么一说,众人都面色阴沉,一片死寂。
若与魁原城相比,京师的安危固然更为重要。可是此时魁原的形势危如累卵,哪里还经得起如此这般釜底抽薪。只怕援军一离,默罕便要趁机发起总攻,取魁原性命。
张叁将虎牙咬得咯吱作响,嘶声问道:“我们几个月的筹谋与死战,都打了水漂,蚁县也只是当作白白送给了枭贼,是么?黎帅使这般奉旨离去,不就是朝廷再次放弃了魁原?与数月之前的割让,有何区别?”
李肆也气得浑身发抖。他心里有话,但在皇城里当值过数月,也明白这种话不能肆无忌惮地当众说出来。他将黎帅使拉至一旁,低声道:“帅使,你能不能不回去?且救下魁原再走?”
黎纲低叹一口气。他方才不是没有想过抗旨不遵。古人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大煊重文抑武,将有领兵之权,却无调兵、发兵之权。这两万五千名兵士,不是他姓黎的私兵。若这些人随他抗旨不遵,便与他一样都会被视作叛军,这些兵士的亲眷全在京师,自是死路一条。
他也不能拉着佘家军随他一起抗旨。佘家世代镇守边关,本就容易招致朝廷猜忌,极易被视作有拥兵自立的谋反之意。况且没有南面与东面的援军,仅凭他与佘家军两支军队,也没有断然的胜算。
李肆见他面色沉重,已知此路不通,便也垂下眼去,久久无言。
黎纲回头朝众心腹下属叹道:“我军南下还需筹备,可暂缓数日。且给魁原和天门关去信,通报此事,与他们商议。”——
夜色晦涩。土屋中烛光昏暗,张叁坐在桌前,阴森着脸,兀自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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