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爪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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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正值程虞大喜之日,院门四敞大开,看热闹的乡邻挤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所以那声叫喊混在嘈杂中,本未引起多少注意。

于是那人又扯着破锣嗓子:“拜什么高堂,高堂在这呢!”

满院宾客齐刷刷扭头,只见个蓬头垢面的老丐正扒着门框,乱发间露出两只浑浊的眼珠子。

近两年风调雨顺,汴京街头的乞丐已大为减少。而且他们大多在街市、酒楼与瓦舍间乞食,少有这样穿坊过巷和登门扰民之举。

沈芙蕖凝神细看,这乞丐约莫四五十岁,实际年龄可能小些,褴褛衣衫早已看不出本色,碎布条勉强挂在佝偻的身子上,肘部破洞里露出结着黑紫痂的皮肤。头发缠着草屑虱卵,离得老远就闻到股馊腐气。

大双很嫌弃,抄起门栓就冲过去:“哪里来的疯乞丐!还高堂在这——我现在就送你去见你的高堂!”

张澈怔怔望着来人,一时搞不清楚状况,一阵北风卷着酸臭扑面,满院宾客纷纷掩鼻,寒冬腊月竟能馊成这样,不知多久未曾沐浴。

只有披着盖头的程虞尚不知发生何事。

沈芙蕖拦住了大双,心下想着,冬天雪灾频繁,多少乞丐捱不过去,只能挨家讨食物,于是动了恻隐之心:“估计是饿急了,大双,你拿两块花糕和油酥饼来。”

都是用油、蜜和面烤制的酥饼,香酥甜脆,还特别管饱,为这今日的婚礼,沈芙蕖特意烤了一堆。

她将装了糕点的盘子放在他面前,好心道:“里头正行婚礼大礼。你先在外头用些点心,待礼成再给你备喜糖。”

“拜堂,对!是在拜堂,我没走错!”乞丐伸出一只手来,捻起糕点就往嘴里送,众人都看清了他指甲缝里的深色泥垢,忍不住转过身去。

他狼吞虎咽吃完两块糕点,又贪婪地舔舔嘴唇,沈芙蕖见状,又往盘里加了酥脆的环饼和软糯的黄糕。

沈芙蕖心想,果然是饿急了,程虞的大喜之日,将人粗暴赶出去也不好,干脆耐心等他吃完。

待他急匆匆吃完,众人只当他要离去,谁知那乞丐突然伸出污黑的指爪,直勾勾指向程虞:“丫头!爹找你找得好苦啊!”

“快过来给阿爹瞧一瞧!长这样大了!”

程虞听见此话,吓得连退两步,慌忙躲到张澈身后。

张澈往前一站,护住程虞,眉宇间已带了怒意:“这位,吃饱了就请出去!再胡言乱语,休怪我们动扫帚了!”

乞丐咧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全然不理会张澈的警告,浑浊的目光仍死死黏在程虞身上:“丫头,你后腰上有块铜钱大的青斑,是不是?”

花婆婆慢慢从喜悦中回过劲来,紧张得抓住了程虞的胳膊。

程虞更茫然了,这种隐私的事情,这人怎么会知道啊?

“丫头,你瞧瞧爹,你不认我了?”那乞丐又说。

这句话满堂宾客倒抽冷气。

几个站得近的妇人交头接耳:“别说,眉眼还真像……”

“可不是,还真的有点像。鼻梁的弧度简直一个模子……”

程虞怔怔望着自己脚下的一片阴影,盖头下的嘴唇微微发抖,她突然掀了盖头,面对众人。

盖头下,是她一张惊慌失措的惨白小脸。

“你是谁呢?”她攥紧喜服袖口,同时不安地瞧向花婆婆。

那乞丐反倒不言语了,佝偻着背随意往门槛上一坐。

沈芙蕖隐隐不安起来,就像众人所察觉的,这乞丐的颧骨走势与程虞如出一辙,尤其是那双总是带着水光的圆眼睛,此刻在污浊的脸上,竟与程虞受委屈时的神态重叠了。

乞丐突然长叹一声,扯下头上油污的破帽,说:“我真是你爹,我不仅晓得你有胎记,我还晓得你生下来头发黄得像麦秸。还有,你头顶三个发旋儿,梳头总翘着,是吧?爹头上也顶着三个呢!”

是呀,自己的头发一直是黄的,所以很多人喊她“黄毛丫头”呢。

头上有三个发漩儿也是真的,为这梳不顺的头发,自己不知扯断过多少木梳。

程虞觉得天旋地转的,快要站不稳了。她有爹爹?那她娘呢?为什么这么多年,爹都没出现过,他怎么穿成这个样子,他从哪里来的,是不是沿途受了很多苦呢?

花婆婆定了定神,对着他瞅了半天,也觉得不对劲起来,她颤巍巍起身,说道:“这,阿澈,你给他……拧个热毛巾给他擦擦脸。”

“嗳!”张澈如梦初醒,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是自己的岳丈大人?

他又不敢怠慢了,亲自打了一盆水,又拧了热毛巾给其擦脸,还替他找了一身干净衣裳换上。

乞丐坦然受之,似乎还挺满意张澈这个“女婿”,在水里洗了许久,尤其是脸,搓出一层泥来,直到盆里的水都浑浊了,才用毛巾擦干水分。

这时大家再看,乞丐长得并不丑陋,相反,圆脸配上圆眼,显得很和善,和程虞有七分相似。

程虞也意识到这点,她声音颤抖,往前走了一小步,再次问道:“你真是我爹?可是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沈芙蕖想,程虞真是个很善良单纯的姑娘,这个时候,她不是想着他为何抛弃自己,而是他为什么受了这么多苦。

乞丐坐在门槛上,又开始沉默了,他搔着打绺的头发,焦躁得抠着门缝里的苔藓。

这时,一言不发的全福夫人站出来,她“咦”了一声,十分不礼貌地盯着他的面孔,觉得好生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她突然大喊一声:“他、他是宋嫂鱼羹的堂倌王蒙啊!”

众人一片哗然,其中有些草市坊的老人逐渐回忆起来。

十多年前,草市坊开了一家宋嫂鱼羹,专卖鱼羹,分为上下两层。底下是食肆,楼上的阁楼住人……

王蒙便是店里的堂倌。

另一个老人尖叫道:“十六年前你在饭里下砒霜,把媳妇和俩孩子都……”

“毒死啦。”乞丐笑嘻嘻接话,抖裤脚的手搭在膝盖上,人人都看见他手掌狰狞的烫伤疤痕,“就这小妮子长得像我,我不忍心毒死,所以顺手扔榆树底下啦。”

他语气可真轻飘飘,好像抛下的只是件旧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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