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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须臾,太医便已提着药箱,步履匆匆而至。他先向宗令与刑部侍郎行了礼,得到肯后,方缓步走向王妃榻前。
他并未急于触碰,而是立于三步之外,静观片刻。方才俯身,从药箱内掏出各种器具,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沉稳异常。
良久,他才起身,转向那已抖如筛糠的值夜丫鬟,三指搭于其腕上,闭目细品脉象。
屋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胶着在那须微白的太医身上。
终于,太医收手,转身向宗令与侍郎深深一揖,声音沉静如水,却字字千钧:
“回禀大人,王妃娘娘和丫鬟,二人皆呈中迷香之象,且迷香分量极重。”此话毫不令人意外。
随后他又转向窗边,香案之上,那尊素面三足香炉。炉内空空如也,异常洁净。太医却俯身捧起香炉,置于鼻下一寸之处,闭目凝神,深嗅良久。
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将炉小心放归原处,又取出一方白帕,轻拭炉壁,白帕之上,已蹭上了淡淡的黄色草木灰,隐隐渗出一缕异香,甜腻中带着腥气。
他抬头看向宗令,语气笃定,“此乃西域‘迷绫香’,香味浅淡,甜中带腥。焚烧之后,其药草的香灰为淡黄色。此香焚烧之时,只需一柱香内,嗅之便可令人五感尽失。中了此迷香之人,非几个时辰不能清醒,王妃和丫鬟中的便是此迷香。”
恰在此时,风自窗隙潜入,拂过案头,吹起那张被镇纸压着的素笺,沙沙作响。
纸上墨痕犹新,乃是王妃的请罪书。上面寥寥数语:“臣妾妒令智昏,犯下弥天大罪,百死莫赎。然吾儿实不知情,乞陛下宽宥犬子,保其平安终老。”
字迹潦草,仿佛每一笔都蘸着无尽的惶恐与绝望。细观,还确是王妃笔迹无疑!
而据昨日值夜丫鬟颤声供述,王妃将其遣出时,尚在案前秉烛疾书。不料此后她便人事不省,直至拂晓方被惊醒。
宗令与刑部侍郎目光一触即分。只此一瞬,二人皆从对方眼底读出了同样的凝重与深疑,此案绝非表面这般简单。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已然达成。
宗令眸中寒光微闪,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字字如钉:
“王妃妒生恶念,戕害人命,事后惧罪自裁。此案已结。今日屋内所见、所闻,凡有半字泄露者……”
他略顿,目光如冰刃般刮过众人脸庞,才缓缓吐出最后两个字:
“立斩。”
宗令踏出屋门,午时日光明晃晃地照下来,落在他朝服上,却透不出一丝暖意。
“将此婢押入刑部大狱,严加看管,未有本部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他字字如冰珠砸地。
“李统领,”他视线微转,“且随本官回宗人府叙话。”宗令一声令下,如巨石投湖,激起无声波澜。
众人躬身退散,宗令这才最后扫视了一眼这已浸透死气的院落,随即毅然转身,大步而出。
一阵疾风忽地卷过庭前,拂动了帘栊,窗内案头那方青玉镇纸下,原本压着的一页素笺,早已失了踪影。唯余一缕若有若无的异香,混着窗外的残秋,散入这满院的空寂里。
…………
不过转瞬,王府内外,素白的长练自朱门檐角垂落,一道接着一道,于风中寂寂地翻飞。它们不似雪,倒似一场无声漫起的凉雾,将这往日煊赫的门庭,沉沉笼罩,平添了满目的苍凉。哀音缓缓漫来,那乐声缠着缟素,一寸一寸,浸透了飞檐画栋,不闻哭声,却比任何嚎啕都更压人心魂。
慈安堂内,太夫人端坐如松,听着心腹嬷嬷的禀报,脸上不见悲戚,只有一片冷寂的灰败。
她缓缓捻着佛珠,吩咐道:“王妃丧仪,依制减等,不必奢靡。府中诸事,暂由老身定夺。”
军中铁律:杀人者死,包庇同罪。她掌兵多年,比谁都清楚。
此刻她竟荒谬地盼着,那孽障知道的能少一些,再少一些。知道的越少,或许罪责便能轻一分。
手中的佛珠捻的飞快。
可他当真不知李玉莲会下毒手吗?即便不知,他养外室在先,背弃诺言,纵容祸水横流,便是这滔天罪业的源头!他也脱不开这干系!
从孙儿跪在她面前,赤红着眼,说出“我娘并非病逝,而是李玉莲毒害身亡。”那时开始,她便知会有今日。
想到此,太夫人心口一阵绞痛,指节捏得白。她气这孽障糊涂透顶,更心疼她那茕茕恃慈的可怜孙儿!
佛珠骤停。她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眼底最后一点波澜随之敛去,唯余一片凝霜般的决绝。
王府正厅被辟为灵堂,四下里帷幔低垂,陈设异常清简,不见琳琅,唯有一对寂寂铜鹤静立棺椁两侧,似也蒙了哀戚。正中那具黑沉棺椁,棺盖紧闭,密不透风,仿佛将王妃最后的形迹与声息,彻底封存、与世隔绝。
灵前,王妃所出的嫡子一身缟素,跪得脊背僵直。他紧抿着唇,目光死死落在身前的地面上,用尽全身气力,将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惊惶与悲恸死死压住。后排跪着的几位庶出子女与一众姨娘,更是连低泣都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栗,在一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微弱而惶恐。
而即便是此刻,王府真正的主人,王爷,依旧被软禁于他那深锁的书房之内,不得踏出半步。
灵堂之外,守卫已非府中熟稔的护卫,而是一张张禁军的生面孔,身披冷铁,目光如铁锥般刺入每一个角落。整座灵堂如铁壁合围,水泼不进。下人们行色仓皇,噤若寒蝉。
一切似乎仍在维持着体面的运转,可这体面之下,却是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风穿过素白的帷幔,带来簌簌轻响,更衬得这灵堂不似哀悼之地,反像一座牢笼,囚着未寒的骨骸,也囚着那在森严守卫下,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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