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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黄土坡浸在秋阳里,连风都裹着新收玉米的甜香。聂红玉蹲在炊事班的青石板前,正用木耙子翻炒竹筛里的野菜——是春天晒的荠菜和马齿苋,昨天刚从房梁上取下来,潮乎乎的,得趁着晴日晒干,拌上盐腌成咸菜,冬天就能就着玉米粥吃。竹筛里的野菜翠绿中带着点黄,混着她特意切的红椒碎,风一吹,呛得她直揉眼睛,眼角沁出的细泪里,却裹着笑意。
“红玉,歇会儿再翻吧,看你这汗,都把布衫打湿了。”张大妈拎着个粗布口袋走进来,袋口露出黄灿灿的玉米面,是队里昨天分的秋粮,她特意匀了两斤给聂红玉,“我家那口子说,你娘刚能下床,得吃点细粮养着,这玉米面磨得细,熬粥最养人。”聂红玉直起身,腰杆“咯吱”响——蹲了快一个时辰,腿都麻了。她接过布口袋,指尖触到温热的玉米面,心里也暖烘烘的:“大妈,您这也太破费了,队里分的粮都紧着吃,我哪能要您的。”
“跟我客气啥!”张大妈把口袋往灶台上一放,伸手摸了摸竹筛里的野菜,“你娘那哮喘,多亏你送得及时,不然真要出大事。昨天我去看她,还说想喝你熬的红薯干粥呢,等她再好点,我陪她来炊事班,你给她熬一碗。”聂红玉点点头,刚要再说点啥,就听见院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李大叔,跑得满头大汗,布衫领口敞开着,怀里攥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纸边都被汗水浸湿了。
“红玉!不好了!你……你快去队部看看!”李大叔扶着门框喘粗气,声音都颤,“李秀莲把这个月的工分榜贴出来了,你……你被扣了o个工分!理由写的是‘旷工照顾地主成分的妈’,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
“哐当”一声,聂红玉手里的木耙子掉在青石板上,出清脆的响声。她顾不上捡,一把抓过李大叔手里的纸——是张工分条草稿,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聂红玉:应得o,扣o,实得o”,旁边还画了个叉。o个工分!按队里的规矩,o个工分能换斤玉米面,o个就是斤,够全家吃小半个月!柳氏刚能下床,需要补身体;小石头正是长个子的时候,每天都喊着饿;她自己管炊事班,每天熬粥、做团子,耗体力,哪能少这斤粮?
“我这就去队部!”聂红玉扯下围裙往肩上一搭,拔腿就往外跑,路过灶台时,还差点撞翻张大妈刚放下的玉米面口袋。张大妈也急了,跟着往外跑:“红玉,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我倒要看看,李秀莲凭啥这么欺负人!”
队部门口早就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都盯着墙上新贴的工分榜。榜是用杉木板做的,刷着红漆,每个社员的名字都用毛笔写得工工整整,唯独聂红玉的名字后面,用墨笔歪歪扭扭地写着“本月应得o分,扣o分,实得o分”,下面用小字注着“旷工天,照顾地主成分亲属,影响集体生产”,墨汁还没干透,顺着木板纹路往下淌,像一道黑疤,格外扎眼。
李秀莲站在榜前,手里攥着个黄铜算盘,算盘珠被她拨得“噼啪”响,正跟几个妇女嚼舌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你们说这聂红玉,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炊事班离了她就转不了了?放着集体的活不干,在家伺候地主娘,这不是搞特殊化是啥?扣她o个工分都是轻的,要是再敢旷工,就得让她停职反省,好好学学‘集体优先’!”
“李主任,话不能这么说啊。”二队的王婶小声嘀咕,她上个月刚帮聂红玉送过柳氏去医院,“红玉她娘是真病得厉害,哮喘喘不上气,脸都紫了,送去公社医院时,医生都说再晚一步就危险了,这哪能算旷工?”李秀莲眼睛一瞪,手里的算盘往怀里一抱:“病了咋了?地主成分的人,病了也不能耽误集体活!她要是心里有集体,就该先把活干完,再去伺候人!”
“李秀莲!你这话就是歪理!”聂红玉挤开人群站到前面,声音清亮得像撞钟,“我娘哮喘急性作,我送她去公社医院,这是请假,不是旷工!我去之前跟张队长当面说过,还跟炊事班的张大妈、小栓子交代了熬粥的流程,让他们帮忙盯着,哪点耽误集体生产了?你凭啥按旷工算?还扣o个工分?”
李秀莲没想到聂红玉来得这么快,眼神闪了闪,却还是强撑着架子,下巴抬得老高:“你跟张队长说有啥用?我是妇女主任,管的就是妇女工分统计!你娘是地主成分,你伺候她就是‘重视成分不够’,扣你工分是为了教育你,让你知道集体利益比个人私情重要!”
“集体利益重要,那人生了急病就该不管不顾?”聂红玉往前迈了一步,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是她管炊事班时记的考勤表,翻开其中一页,上面用炭笔写着“八月:满勤;九月-日:满勤;-日:请假(送母就医)”,旁边还有张队长的签字,“我这个月就请假天,每天工分o个,按规矩最多扣o个,你凭啥扣o个?还特意注上‘地主成分’,你不是教育我,是报复我!上次‘掺沙子’的事你没帮上钟守刚,这次就拿我撒气,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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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的社员顿时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帮聂红玉说话。张大妈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工分本,翻开给大家看:“你们看!我上个月给我孙子看水痘,请假天,李秀莲就扣了我o个工分,为啥红玉请假天,要扣o个?这不是双标是啥!”小栓子也挤过来说:“红玉姐请假那三天,炊事班的活我和张大妈都帮着干了,粥熬得比平时还稠,团子也没少做,根本没影响生产!”二队的李大叔更是直接,指着李秀莲的鼻子:“你还好意思说集体?去年你给你侄子多记了o个工分,队里谁不知道?你咋不说自己搞特殊化!”
李秀莲被怼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手里的算盘珠都快被捏碎了。她想反驳,可周围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全是帮聂红玉的,她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索性耍起无赖:“我扣谁的工分不用你们管!我是妇女主任,这是我的职责!聂红玉要是不服,就去公社告我!我倒要看看,公社是帮你这个地主家的媳妇,还是帮我这个妇女主任!”她说着,转身就想走,路过聂红玉身边时,还故意用肩膀撞了她一下,聂红玉没防备,踉跄着退了两步,幸好被身后的王婶扶住了。
聂红玉稳住身子,心里却一点不慌——她早料到李秀莲会找机会报复。上次送柳氏去医院时,她特意让医生开了病假证明,上面写着“柳氏,女,岁,确诊急性支气管哮喘,需家属陪护日,建议休息调养”,盖着公社医院的红章,她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家里的木箱底层,就怕有这么一天。
她先去找张云生。队部办公室里,张云生正对着一本工分册叹气,册子里夹着不少纸条,都是社员反映工分有误的。看到聂红玉进来,他放下册子,揉了揉眉心:“红玉,我知道你委屈,可李秀莲是妇女主任,工分统计归她管,我之前跟她争过,她说这是‘按政策办事’,我也没法子……”聂红玉把病假证明递过去,又翻出自己的考勤表:“张队长,我不是要跟她争,是要个公道。我娘是急病,不是故意旷工;我请假前跟您报备过,炊事班的活也没耽误,她扣我o个工分,还拿成分说事,这根本不是按政策,是公报私仇。”
张云生接过证明,仔细看了看,又翻了翻工分册,叹了口气:“你说的我都懂,可李秀莲背后有钟守刚撑腰,我这个队长……”他话没说完,却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李秀莲侄子李狗蛋,六月多记分;七月多记分”,“这是我偷偷记的,之前想跟公社反映,可没敢。红玉,你要是真想去公社,就把这张纸条也带上,说不定能帮上忙。”聂红玉接过纸条,心里一阵暖流——张云生虽然胆小,却还是个明事理的。
去公社的路有五里地,秋阳晒得地面烫,聂红玉走得又急,鞋底很快就磨破了,脚腕也酸得沉。路边的玉米地已经收割了一半,剩下的玉米秆歪歪扭扭地立着,风一吹,“哗啦”响,像在替她鸣不平。她攥着怀里的病假证明和纸条,手指因为用力而白——这不仅是o个工分的事,更是她在队里的立足之本,要是这次认了,以后李秀莲和钟守刚只会更欺负她。她想起沈廷洲临走前说的“别怕,天塌了有我”,脚步又快了几分。
公社办公室的门虚掩着,聂红玉轻轻敲了敲,里面传来汤书记的声音:“进来。”推开门,一股淡淡的墨香和老茶香扑面而来。汤书记坐在旧木桌后,桌上堆着厚厚的春耕总结报表,最上面的一张写着“红旗生产队:秋粮收割进度o,需加快”,他手里握着支钢笔,笔尖还沾着墨。看到聂红玉,他愣了愣,放下笔,指了指桌前的木凳:“红玉同志,你咋来了?是柳氏的病又反复了?”
聂红玉把工分榜的事、李秀莲的刁难、张云生给的纸条,还有病假证明一起递过去,条理清晰地说:“汤书记,我娘急性哮喘,我请假天送她去医院,这是医院开的证明;李秀莲不仅按旷工扣我o个工分,还拿我娘的成分说事,她侄子却多次多记工分,这是张云生同志记的证据。o个工分能换斤玉米面,够我们娘仨吃小半个月,要是真扣了,这个冬天我们就得饿肚子。”
汤书记拿起证明和纸条,仔细看了一遍,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把钢笔往桌上一拍,墨水滴在报表上,晕开一小片黑:“太不像话了!李秀莲这是滥用职权,公报私仇!扣工分是为了规范生产,不是让她用来报复人的!还拿成分说事,现在都啥时候了,还搞这套!”他当即拿起笔,写了张复议通知书,上面写着“兹派公社干事王建国、刘芳,前往红旗生产队调查聂红玉工分被扣一事,务必公正处理”,盖了公社的红章,“红玉同志,你放心,明天一早就让他们去,肯定给你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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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公社的两个干事就来了。他们先去队部看了工分榜,又分别找张云生、张大妈、李大叔、王婶和小栓子谈话。张大妈把自己的工分本和聂红玉的考勤表都拿了出来,王婶说了送柳氏去医院的经过,小栓子证明了炊事班的活没耽误,李大叔则说了李秀莲平时的霸道。
李秀莲一开始还狡辩:“我扣她工分是按规定,她就是旷工!”可当干事拿出病假证明和张云生的纸条时,她的脸瞬间白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钟守刚想过来帮腔,却被干事拦住了:“钟副队长,我们是来调查工分的,你要是没事,就先回去。”钟守刚没敢再说话,悻悻地走了。
最后,干事在队部门口当众宣布:“经调查,聂红玉同志系请假陪护病人,非旷工,恢复其o个工分,本月实得o分;李秀莲同志滥用职权,多记亲属工分,扣其当月奖金,公开向聂红玉同志道歉;其侄子多记的工分,从下月扣除。”
李秀莲红着脸,走到聂红玉面前,声音小得像蚊子哼:“聂红玉同志,对不起,我……我错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周围的社员都笑了起来,掌声响了好一会儿。
晚上,聂红玉回到家,柳氏正坐在院门口等她,手里拿着双新纳的布鞋:“红玉,快试试,我这几天没事,给你纳的,看合不合脚。”小石头跑过来,抱着她的腿,递上一个刚煮好的红薯:“妈妈,红薯甜,你吃。”张大妈和李大叔也来了,带来了刚蒸的红薯干糕和半袋豆子:“红玉,这下好了,以后李秀莲再也不敢欺负你了!等秋粮收完,咱们就跟汤书记提养猪场的事,准能成!”
聂红玉接过布鞋,穿上正合脚;咬了口红薯,甜丝丝的;看着眼前的家人和乡亲,心里满是踏实。她知道,这次能讨回公道,不仅靠自己的坚持和汤书记的公正,更靠乡亲们的支持——这些,都是她在黄土坡上最珍贵的底气。窗外的月亮升得老高,洒在院角的向日葵上,花盘里的瓜子已经饱满,等着收割。聂红玉暗暗下定决心,等秋粮收完,就赶紧推进养猪场的事,让全家、让支持她的乡亲们,都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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