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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开帘子,一股嘈杂的热闹顿时涌入双耳,热气掺着酒香扑面而来,把小馆子和外面的冷雨寒雾划出了一道分明的界限。
闲散时节人总是多些,裴液绕开斜倚成一团的面酣耳热的男人,跨过地上随意伸展的腿脚,把葫芦放上了柜台。
“陆叔,打满。”
“好嘞。”陆有材四十多岁,眉如刀刻,拔开葫芦盖子走到酒桶旁,“小裴你自从搬了家,真是来得越发稀少了。”
“那没奈何,没有卖宅子这笔钱,就得要我半条命啊。”裴液笑道。
“唉,有福伤财,无福伤己。小裴你也算有福了,得往好的看,日子才有盼头。”
“是啊,我没甚么不知足。”裴液接过葫芦,“还是四钱?”
“扯淡!”陆有材眉头一立,把接满的葫芦墩在桌上,“以前要过你钱?现在穷鬼一个充什么大头?”
裴液哈哈一笑,依然数出四枚铜板,坚持推到陆有材面前:“正因为如今穷鬼一个,才得样样算得清楚明白。”
陆有材叹口气,收下铜板,裴液正要拜别,陆有材忽然道:“对了,我看你是又出城了?这两天须得小心些,好像说城外有人遭虎狼吃了。”
“没事,我也不进深山。”奉怀靠山吃山,难免有采药人和猎户在失陷山中,虽不总有但也不算罕闻,裴液并没太在意。
“不是山里,是城外。”陆有材纠正道,“今儿早上有人看见的,城东那间破庙外,只剩下件破衣衫和血,人连骨带肉都没了,都不晓得遭害的是谁。”
裴液一怔:“哪?城东破庙?”
“对啊。这畜生敢跑得这样近,城东人家都担心它夜里进城吃人呢。”
裴液想起老香子的话,皱眉道:“报官了吗?”
“肯定报了,一早就有捕快过去。”
裴液想起大柳树下的那两个差人,看来官府已查到受害之人,便不再担心,别过陆有材,出门提起鱼竿鱼篓,步回家中。
裴液家就在老香子的破落小院旁边,也是一样破落。
推门走进院子,掀开鱼篓,里面是些顺路采摘的药草。
裴液取出几味来,放到石臼中细细碾碎,又取出干净的布料,来到墙角从篮子里揪起一个幽黑的毛团。
裴液把这只小黑猫举起,和那双碧玉透亮的眸子对视了一会儿,轻轻把它放在膝上翻看。
小而柔软的腹上,包扎微微透出血痕,裴液知道那下面是一道致命的创伤。
这黑猫是裴液昨天去溪边钓鱼时捡到的,肚子好像是被尖锐的石头一类割了条长长的伤口。
说不上是家猫还是野猫,城里养猫的人家不少,又不受拘束地胡乱交配,就渐渐形成这么一批在县城与深山之间的模糊地带讨食的猫群。
平心而论,这只猫长得很是漂亮,通体玉黑,中无杂色,毛发细腻,无疤无病,也没有野猫那种搏斗出来的狡黠凶恶的气质。
如果猫类也有社会,那它的气质应该是王公贵族那一层,在裴液给它处理伤口时没有叫过一声,也没反抗过一下,显得从容娴淑。
解下包扎,伤口已经凝固,裴液敷上新的草药,给它重新包扎完好。
处理完它,裴液走进屋子,推出来一个恶鬼般的老人。
老人如果站起来的话,应当比裴液还要高一些,但裴液知道没有这样的机会。老人倚靠在粗糙简陋的轮椅上,整个人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已停止,像是一截经年的枯木。
阴暗的天光下,他面部的那些细节更为狰狞——双颊的伤疤像一条条肉蜈蚣,一直蔓延到头皮与脖颈里面。双眼完全消失了,剩两个黑黢黢的洞,白枯的头发稀疏,大片的头皮暴露出来。
“越爷爷,我要开始练剑了,现在刚过申
;时,练到酉时一刻。”
“好,我听着呢……”
老人一说话,脖子就要抻得绷直,下颔抬起朝天,腰背也微微离开轮椅,像鸬鹚吞鱼一样用尽全身的力气,看起来可笑又可怖。
所谓练剑,练的是裴液“丹田种”受创之后老人教授给他的那门剑术,言称“至少你现在有可能学会它了。”
传授的过程也过于艰难奇特,因为这门剑术是老人瘫痪之后在心中所创,老人既没有亲身练过,亦无法看到少年的动作,只能靠听觉来判断少年动作是否标准,用力是否到位。
所幸老人确实剑艺近道,即便这样都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裴液的错误之处。当然也不免有实在听不出来、回答不了裴液问题的时候,这时老人就会说:“瞎几把练吧,不在这个。”
但无论如何,这确是一门高妙之剑,裴液两年习练下来,剑招越加纯熟,剑理颇多感悟,剑感也越来越好,已堪称剑中高手,却至今未真正学会哪怕一式。
甚至就连“自己没学会”这个认知,裴液也是在剑术进步到一定程度后,才隐约意识到的。在此之前,他一度以为把那些剑招练得精妙熟练就已经足够,根本不曾看见更高的那一层境界。
“等你真正学会的时候,我肯定能听出来。”老人如是说,“甚至可以看到。”
但这显然不是今天,裴液照例练足了时间,抬手抹去额头的汗珠。或许是汗污的缘故,额头生出些痒意,裴液又抹了两把。
眼见寒风愈重,他将老人推回屋子,开始拾掇饭菜,同时给自己熬上了一炉温补的小药。
明明上午已落过一阵不小的雨,黑云却丝毫未散,反而愈加厚重,此时又仿佛实在不堪积压般淅沥起来。
凄风苦雨,破旧逼仄的小院,院中干枯瘦硬的枣树,形容可怖的瘫痪老人,鞘残色褪的旧剑,构成了裴液生活两年的地方。
垂入院子的柳枝被风拂上脸庞,少年随手扯下一截,抽去木芯衔在嘴边,吹出一声轻快响亮的哨鸣。
他抬起头,天际吞没了最后一丝余光。
入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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