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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璟被气得脸色惨白,不发一言。王知朗仗言道:“两国交战,周军侵我城池,杨泰六州本便是我国土,循例,两国重修旧好之后,玄帅理应归还。”
赵匡胤冷笑不已,对王知朗视而不见,目光紧紧地盯着李璟,道:“归还土地太麻烦了,赵某不想担这麻烦。倘若唐王执意如此,干脆赵某攻下这金陵城,那时候,循例南唐的所有城池都理应归周了,倒是简单。”
李璟浑身猛然一颤,只在此刻,他突然意识到诗词、文章、才华、风流这一切他所看重和拥有的美好统统无用,眼前这个人要夺去自己的江山,他正一个城池一个城池的将自己的国土拿走。李璟咬了咬牙,眼角再次飘向了亭外的黑暗处,沉默了许久。然而他终归只是一个优秀的文人,而非称职的帝王,他没有胆量与赵匡胤叫板,只好虚弱地道,“那依玄帅之见,该如何?”
赵匡胤道:“除了扬、泰、滁、和、寿、濠、泗、楚、光、海周军已拿下的州郡外,唐王仍应献出庐、舒、蕲、黄四州,两国划长江为界,隔江而治。”
王知朗在一侧大叫道:“将江东十四州都拿了去,大半江山已失,与亡国何异?”
赵匡胤负手而立,并不作答。大半江山失了,仍剩下小半天地尚可苟且,总归是好过眼下便受那亡国之苦的。
李璟痛苦地望了王知朗一眼,无力道:“罢。就依玄帅。”
赵匡胤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笑道:“赵某多谢唐王慷慨,既然唐王如此大方,这犒军的钱银,赵某便无异议。”话锋一转,又道,“只是两国约为兄弟,倒是不妥。唐王如今四十有余,我国陛下不过三十出头,谁为兄,谁为弟倒是件麻烦事?”
李璟咬牙道:“寡人愿奉周主为兄。”
赵匡胤笑道:“那岂不悖伦常,怕是要贻笑天下的。”
“那玄帅欲待如何?”李璟的脸沉得像暴雨前夕的乌云,不露一丝光亮。
赵匡胤眸色沉沉,像是有意要刁难这极重虚名的唐主,嘴角挂上了一丝轻蔑的笑意:“便以君臣相称即可。唐主去帝号,称江南国主,对周称臣,行属国之礼。”
李璟坚持已久的修养和尊严在此处全然崩塌,他半天说不出话来,憋了许久,才抖抖索索地指着赵匡胤,怒骂道:“你……你欺人太甚。”说罢,一脚将酒榻踢落湖中,惊起巨大的声响。埋伏在四周的弓箭暗哨们见此信号,纷纷从埋伏的地方现身出来,拉弓拔剑,不过半刻时间,便将赵匡胤团团围在了中间。
李璟清秀的面庞被气得歪了形状,叱骂道:“朕……朕待你如上宾,你杀朕宫娥,迫朕割让城池,朕都忍了,如今,竟连两国约为兄弟也不同意。士可杀不可辱,朕今日就是拼上了这条性命,也不再受你这恶气。”他瘦弱的胳膊在宽大的衣袖中不住地抖动,纤长的脖子上青筋毕露,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似乎下一刻便要扑上前去搏命。
夜风凉凉,跨越过夏夜的月光花香徐来,将他身上黑色的长衫吹得微微作响,湿润的空气在众人上空不断转圈,企图将这剑拔弩张的火热气息凝滞住。赵匡胤负手而立,仿佛置身事外,仿佛南唐哨兵们尖锐刀剑所指向地不是自己而是他人。过了一刻,他的脸颊上竟浮起疏离的微笑,这一日,真是漫长,真让他思念汴京的风景与人,“既然要取赵某性命,唐王为何还不动手呢?”
李璟被这话一激,瞳孔顷刻张大,手臂用力一挥,眼睛一边盯着王知朗使眼色,一面吼道:“你不要……逼朕,你再是勇猛,也逃不出这栖霞山。”语气却带着无限的心虚。那王知朗亦是个书呆子,在此紧要关头看不懂李璟的暗示,只愣愣地缩在原地,不敢出声。倒是哨兵的首领机警得很,见自己主上犹豫不定,哪里敢立刻上前,反而带着众人后退了一步,等待李璟再次确认指令。
赵匡胤见状,仰天大笑,他伸手挡开了身前几个兵士的刀枪,一个一箭步跃至李璟跟前,冲破了这个文人君王为挽回局面所聚起的最后一点力量。赵匡胤大声道:“唐王要体面,不愿称臣,却可知你所谓的体面早在节节败退的战斗中,在弃城逃亡的守将那丢光了。割让城池你无异议,犒劳敌军你无异议,只是因为这些鞭子尚未抽打在你这为君者身上而已。夺你一个帝号,与江南百姓何干,与百姓生活安宁何干,你竟因此怒起,要与赵某决一生死,将江南百姓拖入无休无止的战火之中。为君者竟有如你这般自私,心中只挂念自己颜面之人,何配为君。”说罢,竟将一口唾沫唾在了李璟面上。两人身高本相差无几,可此时,论气势,那唐王李璟却矮了赵匡胤不知多少。
李璟举袖擦拭去了面上的唾沫,颤颤巍巍的身子仿佛秋风中的落叶,被赵匡胤撕去了最后一层遮羞布的他,再也鼓不起相争相论的勇气。停了半晌,李璟抬起头,眸光闪闪竟带着乞求的神色,叹气道:“城下之盟,本就无讨价之余地,是朕妄想了。既然如此,朕只求日后与周王的书信称‘书’而不称‘表’。”
臣子对君王上书称“表”,平级之间书函往来则称“书”。赵匡胤讶异不已,几乎要嗤笑出来,到此关头,这唐王在意的竟是如此鸡毛蒜皮的小节。他微微一沉吟,道:“便依唐王。在江南国内,唐王仍可称孤。”见李璟面露喜色,赵匡胤又淡淡地补了一句,“既已商妥,还请王大人起草和约,不必斟酌字句,赵某明日便上奏汴京,如陛下恩准,退兵便在几日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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