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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掌门没说话,他拢在袖中的手无声抓紧了内侧袖口,苍老而浑浊的瞳看着灵洞口的笔仙,眼前人书生样貌,苍白布衣,眉目在飘扬的细雪里半遮半掩,晦暗的神色底,像是掩藏的人间七情。
呼吸在雪山凛冽的寒风里成为一团散去的雾,代掌门目光沉沉,从笔仙身上挪到灵洞深处,再到脚下伫立的墓碑,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苍梧世刚落成时。
仙山怀抱,山谷中空,灵气浓郁。这样的天生灵境,是由成为仙家救世主的明书带领仙门找到的,那时的明书年纪极轻,浑身上下却看不出半分稚气,冷淡凛然,如同他手里的微命剑,也如同灵境里,极像玄漱的雪山。
苍梧世立派立得艰难,时局稍微安稳后,各个世家门派为自家利益都各有心思,说争苍梧世地位争得头破血流也不为过,其中明书是最强硬的那一个。他奉献大,底气足,惦念着师门天下第一的名号,说什么也要玄漱主峰。
然而利益场里最讲究人情世故上的通透与圆滑,明书年纪太小,太一根筋,为此携微命打了很多场架服众,最后都是由他去交涉。代掌门在那个时期听足了世家门派对明书的不满,但他一句没有反驳,只是借由明书年纪小,多担待来让他人宽容。
他怀着自己也说不清的心思,看着别人对明书的眼神从崇拜感激到不悦恼火,他隔岸观火,仿佛事不关己,心里却涌起了一丝隐秘而奇异的快感。
这样的快感藏在他心底的最深处,叫他日日夜夜旁观明书的无能为力,看着明书离开微命就心慌难忍,看着明书每夜噩梦愧疚而无法入睡。
原来天才也不过如此。
代掌门那时揉捏着自己因修为滞涩而生出皱纹的手,看着明书苍白如纸的脸,在暗处咧开笑容——
原来天才也不过如此。
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也忘不了与明书同时被收入玄漱的那天。成为嫡系首徒的明书站在白玉宫中央,人生喧嚷里皆是赞叹与羡慕,少年天才,众望所归。玄漱的掌门为他赐剑,清河的少主给他赋牌,明书激动到双颊通红,漆黑的杏眼里,高兴仿佛要从其中溢出来。
而他泯然于众人之中,所有有关于他的话都会跟明书扯上关系,最后以叹惋结尾,因为明书仅仅及冠之年,而他已经年近不惑。
人们可怜他空有灵根入道太晚,但提起他甚至记不起他的全名,只会含糊“那个和明书一起入玄漱的弟子”,只会可惜“那人灵根不错,若是早些年入道修仙,说不定呢……”
他在煮沸的喧哗里坠入冰窟,一种难言的嫉妒攥住了他整个心脏,他看着明书接过灵剑,名字在玄漱名谱上熠熠生辉,少年眉梢眼角皆是喜悦,第一反应就是转眼看他。
别看我。
代掌门藏住自己生出皱纹的手,那天真的目光像是根利刺,扎进了他的心口。
别来看我。
他盯着明书,羡慕而嫉恨,明明知道明书全然无辜,却也挡不住这样的情绪翻涌于胸腔,填满他血管的每一处。干净的少年像一面镜子,对上视线的瞬间,只能让人看清自己命运的无能为力,和自私卑劣。
明书这样光明的人,却像时刻同影子般笼罩着他。苍梧世的时候,代掌门看着明书世家门派的长者被逼的步步退让,而他的威信渐渐提升,世家要求他做掌门的那天,他觉得自己终于要逃出这片影子了,然后一个人,一句话,就将他多年艰难维系的自尊全部击溃——
“反正玄漱还有个位置叫做代掌门不是吗。”
堂内一静,没有一个人对话提出异意,却有长老轻笑一声,以极低的声音嗤笑道:“怎么连姓氏都对上了。”
那一刻,代掌门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看着眼前无数人,阴暗的光里,他眼前仿佛不是仙门百家,而是无数魑魅魍魉,桀笑着咧开血腥的嘴角,将他钉在了羞辱柱上,把他当笑话观赏。
而玄漱的救世主什么也没说。
他等待许久,等来了明书的一句好。
这算什么?
这到底算什么?
代掌门手拢在袖中,脸色发青的低下了头,他眼前发晕,耻辱的话音断裂的落在耳边,就像他碎成一地的自尊。他自以为将异常藏的很好,咬紧的牙关,陷入手掌的指甲,他都没让任何人发现,但恨意的种子发了芽,便有人能察觉。
继任掌门那夜,桃花月下,他在走回玄漱峰的路上遇见了一个人。
那人手指染血,衣裳凌乱,往日遮面的折扇被刺穿,在玄漱的天阶上挡住了他的路,背对月光的身影笼罩下来,像是另一个逃不开的牢笼。
代掌门木然的抬起眼,他知道他,眼前人是林祈云的挚友,朱笔成仙的万古传人。他与那双笑眼对上视线,没问他去做了什么,为何如此狼狈,只是转身欲走,毫无掌门气势,拱手道:“劳请道友移步。”
笔仙却不,走到代掌门身前,凑近了他。那双眼尾飞扬的眼里,瞳色在月色如同最漆黑的夜色,如同深渊的最深处,沉得叫人心里发怵,这样的眼神若配上干涩的笑,是十分瘆人的。
代掌门当即头皮发麻地退了几步,仰头看笔仙,戒备至极。
“这么怕做什么?”笔仙声音里带着极浅的笑意,月光下肤色苍白得不似活人,“你马上是苍梧世的掌门了,怕我一个小小书阁阁长,像话吗?”
“……”代掌门绷紧了唇线,面对这样的嘲笑,一言不发。
笔仙盯他一会,轻轻阖眼,长睫盖住他眼底情绪,他摩挲着自己手上沾染的血迹,淡声一字一句道:“天赋差距,年岁差距,明明师出同门却生不逢时。五十岁入道,这种对仙者而言极为年轻的岁数,对入道晚的凡人来说,却是生命尽头的延续。若没有少年天才作衬便也罢了,偏偏同辈的是明书,被所有人可怜,被所有人当成笑话——这样的命运,你恨吗?”
代掌门浑身一抖,眼前人一份情面不留的揭穿了他所有的遮羞布,他所有心思被猝然暴露在月光之下,一时差点恼羞成怒,笔仙却在他开口前朝他摊开手。
“我可以,帮你改。”
笔仙道,他眼睛一错不错的看着代掌门,“我可以让你生逢其时,众望所归,尊严不会再被践踏。我能让所有人都不敢再无视你,瞧不起你,我可以给你最好的命运……只需一点点代价。”
兴许夜色渐深,又或是多年的自卑与无能作祟,代掌门看着眼前的笔仙,恍惚间感受到一种重压,如同天道雷劫,无悲无喜,漠视众生。
像白色的鬼。代掌门在笔仙的注视下,冷汗浸透了后背,他咽了口唾沫,沙哑而苍老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我应该……怎么做?”
笔仙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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