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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与鄄城公府素无往来,几十年前,祖辈更是势不两立,像这样的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和我们家结亲?”
“这不是平白无故……”
安乐公挥手打断妻子的话语,将视线投向窗外道:“别看他口中说欣赏辟疾,可曹志多大的年纪,什么样的后生没见过?还相中了辟疾这样的混小子,这一眼就是一个借口托辞。他说是嫁女儿过来,肯定是另有图谋……”
普天之下,有几个辟疾这样的孩子?听到丈夫对孩子的偏见,张希妙真想大声打断他:你身为父亲,又为何要这样看轻自己的嫡子?
可她同时也明白,对于从不关注孩子的刘恂来说,这只会激发他的逆反心理。
她只能强忍着不满,换个话题问道:“我们家有什么可图谋的?”
“问得好!”刘恂看不见希妙的脸色,反而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流畅了,“曹氏看见刘氏,能有什么图谋?当然是设法灭门报复!”
“如果辟疾娶了那个什么阿萝,等她嫁过来,成了我们府上的人,再过一段日子,不就能以辟疾妻子的名义诬告吗?无论是说什么我们大不敬,还是密谋谋反,或是妖言之罪,哪怕没有证据,以他曹志的关系和人脉,不也能办成铁案?!到时候,我们全家都要上刑场了!”
这都是什么浑话!张希妙已不忍听下去了。开口闭口就是灭门,当杀人是杀鸡吗?还诬告,人家需要结亲吗?只需要收买一个下人就能解决的问题,还要人家搭上一个女儿,未免把自己看得也太重了!但这话也不能明说,因为会戳破丈夫脆弱的自尊心,促使他发狂,希妙只能继续绕着弯子劝解道:
“鄄城公为官已经几十年了,连一个仇家都没有,足可见其性情温和,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很显然,劝解是徒劳的,刘恂很轻易就驳回了妻子的质疑:“你说的对,我在年会上见过曹志,他暮气沉沉,有这心思,也没这份胆量。但要是司马炎在背后指使呢?他和曹志是发小,关系很好,曹志要嫁女,他怎么会不知情?不可能的!”
“而且前段时间,司马炎还故作姿态,专门搞一出党争,免了曹志的官,再通过阮咸的路子假装偶遇,这不就是一出苦肉计,专门用来打消我们的顾虑吗?我太了解他了,司马炎这个人,看似宽仁,实则同他祖父一般奸诈,一环连着一环,就在这里等着我们!”
推演到这里,安乐公得出了铁一般的结论,眼神坚定得仿佛目击了天子与鄄城公谋划的整个过程,口中还不断喃喃道:“一切就说得通了,说得通了……”
他终于掷地有声地道:“夫人,我们绝不能中这个圈套!”
张希妙绝望了,来之前,她想过刘恂会拒绝。毕竟她知道,丈夫心中永远忘不掉国仇家恨,这无可指责,她其实一样。所以她打算用妻子的温柔,去化解安乐公心中的这份仇怨。可希妙却万万没想到,丈夫的拒绝,会以这样一种离奇到接近臆想的方式来进行。
司马炎是当今天子,他想杀人,何
;需这么麻烦?为了苦心设计安乐公,甚至专门和亲兄弟斗得你死我活?
就算丈夫说的是真的,真是天子杀人的阴谋,这一次拒绝了,然后呢?下一次就跑得了吗?当年司马昭杀嵇康,用的可是“害时乱教”的罪名,难道丈夫不比嵇康更名副其实吗?
到了这个时候,希妙已不知如何关照刘恂的心情了。
安乐公似乎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他看不见辟疾的成长,看不见他人的善意,甚至看不到自己的卑劣与无足轻重。似乎世界上每个人,每件事,都是为了影响他的思想与心情而存在,非如此就没有意义。
这到底该如何顺从他?她已经顺从了很久,如果勉强顺从了这一次,下一次该怎么办?下下一次又该怎么办?谎言只会带来谎言,这样的日子完全看不到尽头。
同时希妙悲哀地发现,自己已全然不认识自己的丈夫了。她现在能够做的,只有向丈夫表达出真实的想法与意见,把他敲醒!
所以希妙说:“不行。”
她看着丈夫,疲倦却又断然地重复道:“不行!”
刘恂猛地转过身,红浊的眼睛对上了一双清澈的眼睛,安乐公不可置信地问道:“你疯了?”
“是你疯了。”张希妙注视着丈夫,用极为平静的话语陈述道:“你刚刚说了一堆胡话。”
刘恂瞪大了眼睛,阳光下,他额头青筋暴跳,眉间也开始不自觉地痉挛起来:“你听不明白?这是司马炎的谋略,要致我们于死地的谋略!”
“你有什么证据?”
“这不都是明摆着的吗?哪里还需要什么证据?”
“这是你的臆想。”张希妙一字一句地说道:“六郎,你现在这副样子,为什么不照照镜子,你真的还需要人用阴谋陷害吗?你已经生不如死了。”
“哈哈哈,你真是疯了,我哪里……”安乐公本想继续训斥,可听到妻子的那句话后,他下意识地将眼光扫向身边的铜镜,一时间呆住了。镜子中的这个人,衣衫不整,披头散发,面容消瘦,以致于颧骨高高鼓起,脸色苍白,又好似幽灵一般空虚,加上那双红浊的眼睛,简直像是索命的怪物。
这是自己吗?安乐公认不出,也不愿意承认,继而连忙背过身子,喃喃道:“有人给我下了毒,肯定有人下了毒……”然后又大梦初醒般放声大叫道,“有贼子!快抓住他——”
“啪”的一声,安乐公的声音被打断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妻子,张希妙抬着手掌并没有收回。
张希妙悲哀地看着安乐公,珍珠般的眼泪正颗颗滚落,虽然她想竭力控制声音的平静,可身子却止不住地颤抖:“六郎,你清醒点……你这样下去,对得起大汉的列祖列宗吗?又对得起你大兄吗……”
安乐公好像有些懂了,他立起身,也用同等悲哀的眼神,回应着自己的妻子,整个人也从歇斯底里的状态恢复过来,他轻声说道:“原来,是你下了毒……”
然后他落寞得笑了笑,向前靠近几步,低低问道:“你也受不了了,要弃我而去了,对不对?”
他双手扶上了希妙的肩膀,如铁钳般迫使她退后几步,再继续问道:“当年在成都,其实都是我的错,对不对?”
说到这,希妙靠到了墙壁上,而刘恂终于忍耐不住,近乎咆哮道:“其实在那天,该死的是我,对不对?!”
当感情如烈火般不可思议地爆发,理智就只会成为助长火势的柴薪。空前的愤怒与暴力在此时主宰了安乐公,让他的脑中只剩下了一件念头:就是对着什么发狂和报复。
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意识,只有一种宣泄的畅快。就如同在秋决刑场上的犯人,终于等到了一刀干脆利落的枭首,人世间多年挤压的痛苦和抑郁,都在此时一扫而空。
而当安乐公恢复理智,逐渐醒转的时候,眼前的情形却让他呆住了。
张希妙昏倒在床榻上,双目紧闭,嘴唇苍白,而她原本隆起的腹部,此时已经变得平坦了,猩红的鲜血正从染红的衣裙间滴落,在地面上形成一个小小的血洼,血洼中还有一团不辨形状的肉块。
刘恂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正月的晌午静悄悄的,远处传来了脚步声,那是听到不对的行女和随之赶来的刘羡。
刘恂感到全身如虚脱了一般,没有一丝力气。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众人,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也无法相信自己居然会犯下这种可怕的错误。这是幻觉吗?这是噩梦吗?安乐公此时想唤回施暴时的愤怒,好让他能够理直气壮地站在这里,可结果却是一无所有,更让他觉得恐慌。
这种恐慌像是要吞吃刘恂的妖魔,无处不在地包裹着他。当脚步声就要接近房门时,刘恂再也忍受不了了,他感觉到自己空前的可笑,可他也必须可笑下去。于是他唰得跳出窗户,逃避进树林的阴影里,而后一刻也不停地往外奔跑。
而在他仓皇背影之后,正是刘羡悲恸的哀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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