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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棋那么胆小的人,爱诗爱画爱赏雪看梅,怎么可能勾结大臣?怎么可能结党营私?怎么可能和谁书信密谋?
那个本来清淡儒雅,安安逸逸待在宫里的人,在去年一下子被册立为太子,被臣子们众星捧月般谄媚逢迎得晕晕乎乎,却一下子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废位之后连母亲都见不到一面,即日押到封地南林软禁起来读书。
这一切,原来都只是一个幌子!
而且,都是为工让他顺理成章被册立,而故意策划的幌子。
从头到尾,咏棋为了他,变成了一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的替罪羔羊。
而他,却在咏棋沦落到内惩院的时候,对咏棋……
咏善越往下想,心里越发痛楚,竟连脸色也变了。他默默咬着唇,目光停在那个小白瓷瓶上,心又猛地顿了顿,这个恭无悔,到底杀,还是不杀?
杀?这人是个能臣,忠臣,见事明白,风骨回然。而且,对自己有拥立之功。
不杀?那咏棋和咏临怎么办?五皇子咏升绝不会就此罢休,闹到后面狗急跳墙,万一把递信的事真扯出来,咏棋大罪难逃,必然要再入内惩院。
牵涉到咏临这个孪生弟弟,自己的太子位就算不被动摇,父皇也绝不会让他再插手内惩院的事。万一……要是万一父皇下旨,让咏升主审,咏棋落到那个龌龊可恨的混帐手里,岂不……
恭无悔说罢,因为常年在烛下阅书而微带混浊的眼睛凝视咏善。
沉默一会儿后,这个深悉人心的牢狱之臣脸上泛起一丝笑容,「殿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这等机密大事告诉殿下吗?」
咏善抬起眼,直直盯着他。
「殿下,你要保重自己啊。你要明白,天下有多少人为了你能安稳待在宫里,费尽了心血,不惜把命也给拚上。保住太子,让天下万民将来能有一个好皇上,容易吗?太难了。」恭无悔道:「皇上为了殿下你,不惜拿咏棋殿下开刀,先立后废。父子同心,咏棋殿下毕竟也是皇上的骨血,皇上这样做,难道不心疼?这是……为君者的不得已。至于我……」
恭无悔顿了顿,咏善的心也随着猛跳了跳。
恭无悔审视咏善片刻,才幽幽叹道:「为了殿下,皇上可以舍得自己的骨肉,难道我还舍不得一条性命?不管五皇子用什么威胁殿下,我一死,也算让殿下过了一个难关。臣子能尽责,也死而无憾了。」说罢便伸手。
咏善只道他要去取那个白瓷瓶,不及细思,猛然探出手去,手掌重重复在瓶上,脸上一片森然凝重。
恭无悔也微微吃了一惊,看看咏善,明白过来,「殿下放心,还不到时候。殿下今日亲自探监,我这样死了,岂不让外人有机会构陷殿下?恭无悔不会做这种蠢事。」说到这里,不禁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奉旨暗查众皇子十年,别的都不看在眼内,唯独对这个总是隐忍不发的二皇子颇为偏爱。咏善在宫内种种抑郁,对咏棋的仰慕,对母亲偏心的愤懑,通通看在眼里。十年下来,竟常让他生出一种看待自己亲子的感觉。
这种感觉若泄漏出来,当然是对太子殿下的大不敬。只是……
恭无悔仔细打量眼前的男孩。十六岁,说是孩子,犹不为过。好不容易保着他登上太子之位,接下来的路,却要他独自蹒跚而行,而且,注定一步比一步更艰险。
当今的皇上,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第一次有机会和殿下近谈,不胜欢喜。让我送殿下一份薄礼。」
恭无悔摊开案几上的白纸,提笔蘸墨,静思片刻,下笔如风。
臣以妄语入罪,身陷天牢,闻于雷霆,不胜惶恐。
唯太子殿下亲至开导,嘱咐谆谆,训无悔以臣子尊君之道,恩而亲厚。臣反思再三,涕零不已。
愿立此字据,望殿下藏之,以观无悔之改过也。
至善之言,苍天佑之。
运笔如风,龙蛇游动。
白纸上不一会儿就墨迹淋漓,寥寥几行字,写得苍劲有力,颇有神韵。
恭无悔写毕,双手捧起,抿嘴吹了吹,等墨水干透,递给了咏善,「请殿下收好。」
咏善幽深如黑曜石的眼眸盯着他,看了片刻,才伸手接过,站起来的时候,顺手把案几上的小白瓷瓶子也轻描淡写地拿了,揣在怀里,道:「死不一定是唯一的办法。容我再想,终会有两全之计。」
离开牢房,外面肃立多时,站得腰酸背痛的牢差等人都松了一口气,赶紧陪着他出去。
到了外头,冬日里的艳阳挂在天空中,银灿灿的日光直铺下来。咏善刚刚从潮湿阴冷的天牢出来,被暖烘烘一晒,却无端身体颤了一下。
他半眯起眼睛,朝天上得意洋洋的太阳瞅了一眼,长长吐出一口气,「该看的都看了,召暖轿来,回去吧。」
回到太子宫,刚进门常得富就迎了上来。
「太子殿下回来了。」常得富识趣地道:「咏棋殿下午饭吃得很香,说菠菜不加荤,只放香油,清清淡淡的挺好。」
「现在人呢?」
「吃过饭,正在房里午睡呢。」
咏善听说在午睡,想到咏棋睡着时毫无防备的乖巧样,从天牢出来后沉甸甸的心稍轻了一些,摆手把众人都叫退,独自踱到为咏棋安排的房间,本想先隔窗瞅一下,没想到窗帘都放下了。
他索性悄悄推门进去,看见里面两个惊觉有人慌忙站起的小内侍,摆手叫他们出去,自己却静静走到床边,不动声色地坐在床沿上。
大概只是打算小寐一会儿,不曾换过衣裳。
咏棋和衣而睡,缎料的外衣在床上压过,有些发皱,却显得另有风情。他闭着眼,睫毛随着平缓均匀的呼吸一下一下微颤,手边不远处落着一卷书。
咏善拿起来一看,原来是《老庄》,笑了,把书放在一边。
他惬意地后倾,把背靠在床柱上,环起手,打量着午睡中的咏棋。
讨人喜欢的太阳,隔着窗户竹帘把光隐隐约约送进来,不过分亮堂,却很有一分暖意。晌午的房间里静悄悄,咏善被烦恼扰了很久的脑子像被一把刷子轻轻扫过,忽然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眼前这一个静止的画面。
只剩下咏棋,和他。
咏善的心倏地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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