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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光鲜亮丽的绅士小姐往往能获得提前登船的优待,剩下的则都是穿着旧西装或一身灰扑扑的长衫棉袄的二等舱、三等舱乘客,他们影影绰绰地拥挤在一起,在日光下化为一片喧杂的暗影。
纪轻舟二人一下车,直奔日邮码头而来,很快便找到了带着几个手下等候在路旁,身边还堆着好几只手提行李箱的骆明煊。
骆明煊今日打扮得颇为时尚,较厚的棉质条纹衬衣外套着那件几年前从纪轻舟手里购买的黑色皮夹克,手上戴着副牛皮手套,胳膊肘间还夹着个高档皮革手包,一身浪荡不羁的有钱少爷打扮,在码头交织的人流中,可谓相当有派头。
瞧见他们二人赶来,骆明煊摘下了自己的黑色墨镜,朝着他们抱怨道:“怎么这样慢啊,我哥和我表兄都已送完我走了,我还在这码头等你们。”
“早上有个重要采访,耽误了点时间,还好赶上了。”纪轻舟简言解释,扫了他身后的几个伙计几眼,又看了看他身旁那一堆手提行李箱,问:“你带这么多行李?”
骆明煊插着口袋道:“也不多吧,这里边只有四箱是我的行李,两箱衣物,两箱别的物什。”
“四箱还不多?你元哥当年搬去南京工作,也才两只行李箱。”
“南京才多远,怎好相提并论?”骆明煊抬起了眉毛轻哼道,“我可是去香港啊,这路上航程来回相加得一个月呢,况且又是冬季,不得多带些衣裳嘛。”
“这么久啊……”纪轻舟略有些诧异,他记得邱文信去法国才一个半月的航程,以为从上海到香港几日就够了,哪知竟然要半个月。
“是啊,我想着既然都要花上一个月来回,那便干脆多住些时日,过年之前赶回来便好。”
纪轻舟听他这么具体地一提,方有些离别的愁绪迟缓地涌上心头。
骆明煊在上海的时候,哪怕不常约在一起吃饭,也总归是要热闹些的,想到接下来将有几月见不着这叽叽喳喳的话痨先生,还真有些怅然。
“这么说,我们两个要再见你,得至少两个月之后了?”
骆明煊先是点头,继而嘿嘿一笑:“那你们若想我,也可来香港见我啊,到时我也差不多该混成本地人了,带着你们吃香喝辣。”
“得了吧,香港能吃上什么辣,说不准比苏州吃得还清淡。”纪轻舟轻笑了一声,拍了拍他的手臂道:“你就好好顾着自己吧,不晕船吧?”
“诶,我们苏州人士怎会晕船,自小河里长大的,是不是,元哥?”骆明煊不无得意地朝着解予安抬了抬下巴。
解予安不置可否地抿唇浅笑了下,转而正色提醒道:“香港势力混杂,行事莫太张扬,谨慎为上。”
“我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到了当地我一定谨小慎微,不该碰的绝对不碰,你们放心吧。”
骆明煊说着又将他的墨镜架回了鼻梁上,侧过头望了眼后方那金光粼粼的水面与头顶湛湛的天空,感慨道:
“其实我早想过这种走南闯北的潇洒生活了,幸亏当年没听我爹娘的去结婚,否则现在就该窝在苏州老家带孩子了。嘿呀,这世界之大,可不就是天高任‘我’飞吗?”
“就去个香港而已,才十几日的行程,别搞得好像要去环游世界一样。”纪轻舟半开玩笑地给他泼冷水道。
“我这不是想体验一把和至交友朋挥泪道别的感觉吧。”
骆明煊咧开嘴笑了笑,提到‘挥泪道别’时,声音似有些黯淡,却也并无悲愁。
正说到这,后方的客轮发出了尖锐的鸣笛之声,给码头上正在道别的人士拉响了心头的警报。
“好像在催上船了。”骆明煊回头望了眼那拥挤的乘客队伍,朝着面前两位兄弟绽开笑容道:“那便这样吧,我要走了,过年见啊!”
解予安眼神温和地点了点头:“嗯,路上小心。”
纪轻舟见他提起了行李,便扬起唇角给予祝福:“一路顺风,早点回来!”
“好嘞!”骆明煊爽快地应声,说罢就带着几个伙计提上行李朝着码头方向赶去,路上还不忘回头朝他们挥一挥手。
纪轻舟半眯着眸子,望着他们一群人的身影逐渐缩小,融进了那一片拥挤的乘客中去,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眼神中流露些许的唏嘘怅惘。
“怎么了?”解予安正要带他返回车里,捕捉到他眼底的情绪,不禁询问了一句。
纪轻舟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就是突然想到今年已经两次送朋友离沪了,先是信哥儿,现在又是骆猴儿,我们好像一直在送别。”
仿佛送别就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
“现在回想起来,上次和他们两个一起吃饭喝酒,还是在去年年底的时候。”
“很快就会回来的。”解予安沉稳安慰道。
作为这个时代的人士,他似乎早已习惯了这般长时间的分别,也并不觉得一两个月的行程有多么的漫长。
“我知道,骆猴儿这个英文水平,他能跑多远啊。”纪轻舟浅笑了声,很快调整好情绪,转身撞了撞他的手臂道:
“走吧,赶紧回去吃个午饭,我还得收拾收拾去学校上课,今天可忙着呢……”
他们一路闲谈着,走到了码头对面的马路旁,坐上了小轿车,从日邮码头驶离。
随着车子调转方向,朝着外白渡桥而去,纪轻舟下意识地转头望向了车窗。
隐隐约约间,他望见了骆明煊的身影还站在码头的登船口处,似乎正张着嘴,向着他们的方向边呐喊边挥舞着手臂道别。
以他的大嗓门,如果真喊出声了,估计隔着三条街都能听见吧。
纪轻舟这般想着,便将车窗往下扳动了一些,初冬的冷风立即灌入车里,远方的画面更清晰了,却只听到了瑟瑟的风声。
倏然间,一辆墨绿色的电车从车窗旁驶过,等电车过后,已望不见那人潮汹涌的码头,唯有一艘庞大的旧客轮浮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正滚滚冒着黑烟。
汽笛的轰鸣声再度响起,跟随着江风传向远方,纪轻舟收回了视线,听着那愈渐模糊的鸣笛声,耳畔似有一个轻柔的旋律一直回荡……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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