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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以良就沈沅这一个宝贝女儿,从落地起就含嘴里怕化了,捧手心里怕摔了,生生骄纵出一股子恶脾气。小户人家娶媳妇,首先要看女郎的性格婉顺不婉顺,其次要看裁衣织布的能耐如何,再次才是上灶做羹汤,容貌啥的——用一般人家当家主妇的话来说:「长一张好脸,又不当吃又不当穿!总不能娶了来受气!」
沈沅出落得那麽漂亮的一个丫头,还做得一手好饭菜,却因那张凶巴巴的嘴,寻常人家都忙不迭地摆手:「受不起!受不起!不光这个媳妇凶悍得很,家里的老子也惹不起!万一小夫妻打架了,郎君未必是娘子的对手,饶挨了欺负,回头还要遭老丈人的爆栗……」一传十十传百,在这个男儿珍贵的特殊时期,竟然只有一家媒妁上门说道。
「我说你们家阿圆,其他都好……」
沈以良搓着那双没握杀猪刀的手,憨笑着盯着媒婆红艳艳的嘴。半日才听明白,东邻的骆家为小儿子来提的亲。
「骆家的小麽儿,名字叫骏飞的,你也是见过的。长得端正,好几家女儿都想倒求呢!偏生看上了你家阿圆。说不嫌阿圆凶,娶回家宁愿跪在榻上当娘老子伺候……把他父母气得抚胸捶腿呢!」媒婆自顾自笑得花枝乱颤,拿绢子握着自己的嘴,那眼睛笑得钩子似的,沈以良瞟一眼就吓得不敢看第二眼。
「要说那骆家连生了四个闺女才得了这一个独生儿子,家里就是宠他!」媒婆甩了甩手绢,「骂儿子骂完了,还是央了我来说。我看这也是门当户对的,他们家在市口卖的好布料,不光能自己穿得鲜亮,一年也颇够嚼谷。女郎过去铁定日子甚是过得!」
沈以良偷偷瞥了瞥媒婆浓红的嘴唇,陪着笑说:「我们家阿圆吧,其实家务也是一把好手。但是织布……倒真不大会……」
媒婆「嗐」了悠长连绵的一声:「教妇初来,教儿婴孩。到了人家家里,自然会教。阿圆又不笨,只要肯低头做新妇,也不会被为难的。」
沈以良不由心动了,见媒婆起身要走,忙客气道:「今儿留了一个顶好的猪头!阿姊带回去吃!」
媒婆媚丝丝笑了一笑:「不用了不用了!火到猪头才烂,家里今日柴火不足。」
沈以良忙叫道:「阿末!搬一捆最乾燥的劈柴来!」
等了好半晌,杨寄黑着一张俊脸,捱蹭着走进来,一句话不说把捆柴往媒婆手里一递。媒婆刚要道谢,突然觉着手指一阵刺痛,不禁把柴扔在了地上,再定睛一看,劈柴里夹着荆棘条子,尖锐的刺从缝隙里探出来。杨寄这才「噗嗤」一笑,涎着脸说:「哦哟!没当心!」
媒婆气得连那猪头都不要了,冲着杨寄一啐:「缸钵儿里的泥鳅儿耍团转,你不过就是赌场上的尖尖儿,街巷里的混混儿,你耍得老娘好玩麽?」扭身便走,连沈屠户在後面急吼吼喊:「阿姊!我还留了份好下水——」都不理。
杨寄这下子满脸堆笑,冲着那风摆杨柳一般的背影喊道:「您慢着些,当心老腰——」
沈以良气得眼睛瞪得滚圆,指着杨寄骂道:「混小子!老子给你一口饭吃,你却来搅老子的局!阿圆这会儿不让人聘下,等下过了皇家治丧的日子,被选到宫里当宫女儿,你就满意了?!」
杨寄收了笑,摆了一副正经面孔说:「我娶她就是!」
沈以良气得想笑:「骆家哪怕拿两匹绢也是个下聘的意思,你呢?你拿得出啥来?不是我瞧不起你,我统共就这一个阿囡,与其将来跟着你这赌棍喝西北风,还不如她生下来就丢溺桶里淹死来得痛快!」
杨寄识时务,既然搅散了沈沅的「好事」,就乖乖听两句骂也不为过,於是把头一低,做出一副实诚的样子让沈屠户数落了半天。数落累了,他还捧一碗茶来,赔笑道:「说累了吧?喝口茶润润嗓子。」
沈以良喝了茶润了嗓子,指着杨寄的鼻子想再骂,可是脑子突然一片空白,「你这个……」半天,一句词儿也没吭出来!最後只好一跺脚,道声:「干活去吧!」算是了了事。
杨寄神采飞扬到了後院,抡起斧头,想像着媒婆的面孔,就格外带劲儿。沈以良大概今日心情不好,才杀了一头猪就又开始嚷嚷,这回骂的是他的二儿子沈岭:「你说你杀头猪还畏畏缩缩的,天天乱翻书,说自己学的是什麽『屠之技』,你倒找条龙来杀杀看,我瞧你是剁脖子还是切尾巴?……」
沈岭的声音慢条斯理的:「阿父,『屠龙技』不过是打个比方。不过俗话里说:杀猪杀尾巴,各有各杀法。我这百馀斤的体格,阿父命我像大兄一般摁着猪脖子就捅,我非给猪掀翻了不可。阿父若嫌我把猪引了来捆着杀太慢,我也只能说这就是我的能耐到顶了。」
杨寄不禁踩柴垛子上探头看,果见在一头捆翻了「哼哧哼哧」叫唤的肥猪旁边,沈岭换了一身短打,可瘦怯怯跟风吹就要飘走似的,两条伶仃的细腿,真能给猪一拱就掀翻了去。他不由「噗嗤」一笑。沈岭和他父亲的目光一齐瞟过来,沈以良对着墙头喝道:「看什麽!」沈岭却微微一笑——瘦归瘦,长得并不磕碜,他眉眼像沈屠户的娘子鲁氏,修长收敛得多,和风霁月的神色是读书人特有的。平日见他,虽是布衣,当风吟哦时极有风仪。杨寄只在母亲去世前读过几册书,後来迷上了赌博混日子,书里那些东西也忘得差不多了,但此刻他脑子里闪过一道亮,对沈岭一挤眼道:「诗里读过:『腰带三围恨沈郎』(1),嘿,怎麽这麽应景!」
沈岭微微一挑眉,笑道:「貌虽柔,心却壮。不过还是谢谢你的谬赞。」
他依着沈以良的吩咐,准备继续杀猪,只见他绕着地上捆翻的猪转了三圈,还时不时伸手摁两下,拿手中的尖刀比划着名。这样一个风度翩翩的读书儿郎,却在做这样煞风景的事,杨寄真心觉得沈屠户太没有识人之能——这可是他的儿子,偏偏学杀猪!
却没想到,沈岭真的「貌柔心壮」,抚慰地拍了拍猪颈,拿来等血水的盆放置好,略略挽了挽袖子,似乎还对猪嘀咕了些什麽,突然伸手一刀,猪弹动双腿挣扎了片刻便血流漂杵没有气力了。沈岭检视了自己的衣袖,很满意上面一滴血都没有溅到。他高高兴兴到井边拎水洗手,又抬头对墙头上看呆了的杨寄笑道:「手不能不污,但求不沾衣耳。」
杨寄半日才把张开的嘴合上,拍拍手,又叹道:「二兄,你这样的人才,可惜了!」
沈岭摇头笑叹道:「可惜什麽?『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又不是我朝才有的事。朝中为庾氏丶桓氏把持,世家大族轮番执掌权柄——不过,他们也有他们的苦处,我们不知道罢了。」沈岭看着墙头的杨寄,却因他恰好头顶着正午时的一轮白日,耀目得看不清表情,沈岭撇过脸轻轻踢了踢地上的死猪,低声道:「今日一豕死於我手,而那些逐鹿天下的人,又当亡於谁手呢?」
杨寄正想说什麽,突然觉得脚下的柴垛开始挪移,让他立不稳脚,回头一看,沈沅瞪着一双滚圆的大眼睛,立着眉毛在踢他脚下的柴火。见他回首,不由就开骂:「你今儿个能耐了是不是?!」<="<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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