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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涵猛然一拍桌子,埋头记录的顾子沉惊得跳起来:“你懂不懂中国法律?!中国没有沉默权,也没有资本主义那套运作脱罪的手段,你只能老实交代,懂吗?没事少看点电视!”
章玫微微一抖,稍稍坐直:“你有什么证据,就说我推章凝下水?她可是我亲妹妹。”
毕竟江面漆黑,游船上又没有监控。
陈涵勾起嘴角冷笑,望向审讯室一侧的单向玻璃:“受害人的指控够不够?”
章玫轻蔑地随之望去,不以为然。似乎想起什么,又或是心有所感,她陡然动作一滞,眼神透出犹疑和惊恐。
一年前在外滩四季商场,她见过一个吊诡的女人。难道……
“她……没死?不可能!”章玫全身颤抖,难以置信地低声喃喃道,“我亲眼看见她……她心跳呼吸都没了!不是要拿她的器官做实验吗……她怎么可能活下来?!”
一墙之隔,章凝独自坐在玻璃后,面无表情。
“为什么……她为什么不消失?!难道不知道她的存在给别人造成多大的痛苦吗?为什么像女鬼一样,老来缠着我……”
女人还在神经质地低喃着,手铐却撞在金属桌板上,发出刺耳的聒噪,仿佛她灵魂深处的尖叫。
“老实交代吧,”陈涵双手抱胸,“为什么要推她下水?这是故意杀人罪!你要是实话实说,还有从轻量刑的机会。”
章玫深深地低下头去,埋在掌间,看不清表情,只有高耸的双肩剧烈抖动。
陈涵语气放缓:“你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应该也不想再也见不到你的孩子吧?”
章玫沉默,压抑地低声啜泣。
陈涵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直视她回避躲闪的双眼:“孩子多大?”
“……大女儿……八岁……小儿子……六岁……”她的神色稍稍温和,戾气褪去,哽咽着回答。
“才隔两年,不容易,”陈涵平静地说,语气像聊家常,“夫家要生儿子?”
章玫微愣片刻,点点头:“试管做的。”
“听说试管很痛苦。”
章玫嗯一声。
良久,她只是低低地说:“上海很大,想活下来、活得好,不容易,侬晓得伐?”
字句渐渐低落,直至大颗眼泪滑落脸颊,“啪嗒”掉在审讯椅的小桌上。
“促排针打几十次,针眼肿得面包那么高……每天吃激素药,全身胖得像猪……受精卵质量不合格,从头再来……发育途中胎停,又是从头再来……”她说不下去,崩溃地哭喊道,“大宝还在断奶期,可是孩子爸爸呢?!不管不问,一年才回来几次,回来就非打即骂,平时根本人影都不见,外面的莺莺燕燕却跑我眼皮子底下来挑衅!”
身材走样,精神凌迟,遍体鳞伤,一胎后遗症还没好全,就得奔波辗转于试管二胎的副作用之间。
没有“阁楼上的疯女人”,只有吃干抹净后被逼疯的女人。
跟老家父母和亲戚断绝来往那几年,实则是章玫最狼狈、最不堪的几年。
旁人都艳羡地议论章家有福气,“虽然没有儿子”,但大女儿能攀上高枝,钓得金龟婿,小女儿自己争气,品学兼优,却看不见这袭华美袍子下遍布的虱子。
“可是……”陈涵循循善诱,“这些不是章凝的错。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都是她!如果不是她出生,我就是独生女,父母会不愿意花钱让我学艺术,让我考好大学吗?!”章玫陡然抬起头来,满溢泪水的双眼旋即透出恨意,先前的楚楚可怜荡然无存,“如果我自己有本事,怎么会只能寄人篱下忍受这种男人这种婆家的虐待?!如果他的公司都是我掌权,他敢这么侮辱我吗?”
她直勾勾地盯着玻璃后的章凝,眼眶通红。
“我嫉妒她……嫉妒她轻轻松松就能有好成绩,上好大学,跟一张白纸一样,前途一片光明,”章玫肆意发泄,仿佛要将多年来潜藏体内的毒瘤彻底切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下,“而我只能拖着千疮百孔的身体,窝在空旷的家里当一个绝望的家庭主妇,手心向上问人要钱,一辈子出门被人瞧不起,像阴沟里的老鼠!”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欲晕厥过去。
章凝身形晃动,忍不住扶着桌面,慢慢坐下,眼眶渐渐湿润。
这些年,她只知道姐姐的变化,看上去都是向好,光鲜亮丽,挥金如土。小时候她们经常共浴,长大后却再未曾看过她华服下的身体,更不了解她背后的辛酸。
不是只*有拯救世界的英雄才努力奋战,普通人同样在拼命穿越自己生命的硝烟。
“所以,那些人找到你的时候,你答应帮忙,是想赚一笔钱好离婚?”陈涵若有所思地问,“可是你直到现在都没有离婚。”
章玫缓缓抬起头来。她仍在抽咽,却渐渐嘴角上扬,露出一个阴森残忍的冷笑。
“我没有要钱。我又不缺钱,”她轻笑,“那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没有你,对我很重要。”
两人隔着玻璃对望,章凝毛骨悚然,熟悉的不安与失去感卷土重来。
经过那几年惨烈的实验和特训,章凝早已脱胎换骨,与从前判若两人。章玫熟知的那个妹妹,或许的确已经死在当年的黄浦江里。
可对她本人来说,其实也早在多年前就已失去这个姐姐。
是张开双手拦在她身前,横眉怒斥霸凌者的姐姐;是初次来潮慌乱无措时,耐心讲解注意事项、教会她使用卫生巾的姐姐;也是怕她在学校长身体吃不饱,会省出工资偷偷塞给她零花钱的姐姐。
但单一的评价体系令人窒息。小时候唯成绩论,长大后唯钱论。
在旁人的口舌和父母的差别待遇中,她们被迫无形内卷。嫉妒、自卑与迁怒交织,逐渐分离血缘与骨肉亲情,长成硕大丑陋的肉瘤,发烂发臭。
章凝遍布刀茧的手紧握成拳,又渐渐松开。
眸中噙满的泪终是没有落下。她沉默良久,只是一声长叹。
审讯结束,外间的门一响,陈涵推门进来。
“你姐姐……”他张张嘴,欲言又止,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说了句废话,“你都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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