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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陆知行房间门口的阶梯下,章凝心生些许感慨。
上一次她曾站在同样的位置,聆听他奏响的小提琴曲——马斯涅的《沉思》。当时的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仅仅一门之隔的人,就是她此生最大谎言的缔造者。
据陆霜说,他连自己的儿子都已不认得,却还记得这首小提琴曲。
他的琴声饱浸沧桑,如泣如诉,似乎心中有无限挣扎,又略含祈祷安宁和解脱的意思。
他潜意识中是否曾对自己犯下的罪行有过忏悔?
而她记忆中母亲章络音曾播放的这首曲子,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还是陆知行修改记忆时阴差阳错留下的痕迹?
一切都已无从得知。
此时陆知行的房门敞开着,身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不时进进出出,生命监控仪器的电子音听来分外惊心。
据萧老伯说,今年以来陆知行愈发孤僻,经常不食不饮,送进去的饭也经常被原封不动地摆出来。前几天夜里,他曾见到陆知行在别墅里徘徊,叫他回房也没有反应,因害怕深夜出意外,只得强行将他锁在屋内。
直到今天凌晨,陆知行房内的监控仪发出告警,从沉睡中被惊醒的萧老伯立即找医生来看。
医生从房间出来,正取下口罩和手套,看见陆霜和章凝站在门口便问:“你们是他的儿子和儿媳?”
“不……”陆霜正要否认,对方并不在意,已自顾自地说下去,他便欲言又止,只安静听着。
“老爷子虽然脱离生命危险,但还在昏迷,什么时候能意识清醒不好说。”
“另外,”她打量几眼陆霜,大概是在估算年纪,“老爷子身体几经打击,求生欲望也格外淡薄,恐怕……最好早做心理准备。”
陆霜点点头,并不意外:“谢谢医生。”
比想象中平静许多。医生不由多看几眼,又道:“你愿意的话,现在可以进去探视。”
他离开后,陆霜想想,又回头问章凝:“你确定要进去?我担心……”
“没关系,”她语气轻松,“反正他也没醒,还什么都不记得。”
“好。”陆霜不放心,还是拉着她的手,慢慢进门。
章凝心觉好笑,但也没挣脱。门内是一个大套间。起居室内四壁都是书架,窗下摆着曲谱,一把由云杉和枫木制作的上等小提琴立在琴架上。
而卧室则已被满目的医疗设备占据,细看才能发现床上躺着一位年迈孱弱的老人,因身材过于消瘦,乍看甚至没有什么存在感。
章凝神色微变。虽然时移世易,容颜改换,她仍然第一眼就认出陆知行。
是的,在2011年的CUPT全国大学生物理竞赛颁奖典礼上,她曾经见过他。
彼时她是获奖选手,他是作为颁奖嘉宾出席的知名物理学家、博士生导师。
在学生章凝的认知里,陆知行无异于物理学界的泰山北斗,如果有幸能拜入他门下得到一二指点,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她万万没想到,颁奖典礼结束后,陆知行竟亲自找她说话,了解她的基本情况。出于礼貌和景仰,她以为对方看上她的学术潜力,想要收她为弟子,自然毫无防备,全盘告知。
但那实则并不是通往学术的康庄大道,而是坠入地狱的绝命陷阱。
如果不是“神”的出手干预,后来的章凝只会对阿诺德言听计从,而陆知行也不会突发恶疾。
某种意义上,如今的陆知行落得这等地步,也算罪有应得。
护士交代好注意事项后,便纷纷避嫌离开,留陆霜和章凝在房内。
陆霜在陆知行床沿坐下,视线落到他瘦骨嶙峋的脸。两年不见,他似乎又苍老许多,鼻间插着氧气管,脸上还有残余未清净的血污,时而引出一两声粗重的喘息。
“陆知行。”他轻声唤道。
自从多年前母亲忌日时他们大吵一架,之后再未以父亲之名称呼过他。
陆霜犹豫过是否要给他最后的体面,终究还是叫不出口。
陆知行双眼微阖,仍然无知无觉,对亲生儿子的呼唤并没有什么反应。他一向如此,陆霜倒也不意外。
章凝站在陆霜身侧,垂目端详这位暮年的老人,心情复杂。
他是推她坠落地狱的罪人,客观上却改写她的命运,也是她最为亲密无间的队友的父亲。
她倒不信什么“未曾杀死我的苦难让我更强大”的精神胜利逻辑,也不想感谢苦难,她只是单纯好奇。
陆知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明知自己的行为有违法律和伦理,为什么仍然一意孤行?在他生命最后浑浑噩噩的那几年,他想过什么?
他一生亏欠很多人,却从不内耗反省。
甚至在老年痴呆后面对陆霜,竟也没有丝毫反应。只能说明陆霜在他心里也并不重要,那么……他心里究竟什么才是重要的?
陆霜默坐半晌,发现自己无话可说,稍觉尴尬。
“走吧。”他站起身来。
章凝点点头,却瞥见陆知行露在外面的手指关节蜷动,不由拉住陆霜,示意他看。
陆霜心里一紧,回过头,正见陆知行轻轻喘气,双眼半睁开来。
他只得转身,凑过去又喊:“陆知行。”
陆知行眨眨眼,迷茫地瞪着他,眉头微皱。
“还是不认得我。”陆霜冷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
视线落到陆霜身后的人,陆知行却陡然神情一僵,双唇剧烈颤抖着,嗫嚅地似在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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