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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过后,顾小灯再出不去了,葛东晨白天不见人影,夜里却总是过来守在窗下,身上的血腥味逐日加重,总装得跟个没事人一样。
关云霁还是不顾死活不时跑来看他,葛东晨有时会把他赶回去,有时也会放他进来,而后两人各占一个方位,不时也会试着同顾小灯搭话,讨到几句骂算是好的,若是换来他的沉默,反倒让人束手无策。
葛东晨不在的时候,关云霁的声音又轻又低,搭话又多又密,聒噪中显出点温柔来,顾小灯同他没有多少谈兴,更宁愿葛东月跑来东拉西扯套套话,但她不知是否受了影响,一连五天都没出现在顾小灯面前。
这天晌午,初夏午后阳光明媚,顾小灯自顾自地吃完南境特有的竹筒饭,吃完百无聊赖地看葛东晨送来的各色东西,都是些南境异族物件,一半是闪闪发光的衣裳饰物,大概是暗戳戳地希望他再穿一穿,至于当日清明节那一身裙钗已经被葛东晨收了去,也不知拿去做甚。
顾小灯翻到一本《千山万毒》,记载的全是南境深山之中常见的毒物,书看起来有些老旧,多有小字注解,他认得出是葛东晨的字迹。
他在夏日照得到的地方翻看干巴巴的旧书,关云霁就在阴暗的角落里裹着斗篷待着,顾小灯也不理他,有时听他说出些不得了的话才支应两声。
正泾渭分明地各自太平,他忽然听见一声轻轻的笑,转头看去,只见关云霁靠在角落里睡着了,不知道做了什么梦。
这一个来月,这还是顾小灯第一次看到他笑。
未想是在梦中。
不多时,关云霁便醒来了,顾小灯忍不住问了他:“你做了什么梦啊,笑得傻里傻气的。”
关云霁有些茫然,看向他的眼神黏糊得如有实质,抿着一点笑意,自己窘迫了半晌,方才小声说:“梦到你了。”
顾小灯:“……”
他就不该问。
关云霁还沉浸在他的梦里,垂着眼皮分享起方才的梦境:“我梦到我们有不一样的过去,我早早去提亲,顺利和你定亲。我十五岁就另开府邸,网罗晋国四境珍品,堆满了府邸的一半,你每一件都喜欢,爱不释手地摸着它们,跟我诉说你小时候的故事,我认真听着,而后你过来亲我的伤疤……”
顾小灯始终没打断他,终归梦都是会醒的,这不,关云霁自己提到伤疤二字,自己就僵在那里了。
他这才否定他这梦的逻辑:“那时候的顾家怎么可能和你关家定亲?血海深仇,不可能的。”
关云霁低头,无声地把斗篷的兜帽戴上,帽沿遮到鼻梁去,看不见眼神了。
顾小灯继续看书去,边翻过一页,边不咸不淡地骂:“有些人真是拧巴得可笑,清醒时不敢说半个喜欢的影子,做梦了倒是勇于强买强卖,这脑袋也不知道是不是掏空的南瓜,就剩一层糊糊。”
屋里遂安静得剩下顾小灯指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他认过四页稀奇古怪的毒物后,忽听到角落里传来沙哑的轻声:“我也不想这样……可出生如此,性情如此,当定了混账,能怎么办……”
关云霁很久以前就千想万想,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真动了心,也曾努力细看自己这份吊诡的春心,当时竭力说服自己只是为色所祸,他喜欢上的只是顾小灯的漂亮皮囊、可爱性情……但毋庸置疑的,他就是喜欢上了。
顾家真是个可怕又可敬的地方,盛产王侯将相,更能将一个人锤炼成极富引诱力的可口甜点,他等着点心自己走过来,可点心跑了,转而去巴巴地供苏明雅独有。
那时他莫名其妙地感到生气,觉得这点心不知好歹,太可恶啦。
点心理应清楚自己是一盘共食的酥肉,他理应做足下等人的本分,爱所有对他上心的上等人。
那时节光阴,关家的大少爷拉不下尊卑身份去强要点心,就希望点心供众人玩赏,以便让他能光明正大地位列恩客的观众席。
关云霁说不出口,也说不明白,他不知道顾小灯懂不懂。
顾小灯心知肚明。
大少爷们在私塾的岁月少忧多欢愉,寡识愁滋味,今朝几经变故冲刷,过去那卑劣又真切的欢愉就显得可贵了。
只是……苏明雅抵达南安城这事还是给顾小灯带来了不小冲击。他想象不到从金贵窝、雪山顶下来的苏明雅会是什么样子。
他太了解他那位金尊玉贵的前任了,过去的苏明雅从来都没有想过离开长洛,不是碍于身体的病弱,他压根就没有过踏出华城的念头,他是扎根了的病昙,几乎就是长洛城的化身。国都只会让信徒们自行前往,国都不会主动为谁而折腰。
南安城已然是晋国最南的边界,中原与异族的界限模糊不清,风土人相都与长洛大不相同,离开长洛的苏明雅,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的苏明雅……那还是苏明雅吗?
顾小灯想不通。
为了他而来?
他有这个分量吗他。
他能确信自己在葛关那儿的分量,这两人现在活像阴沟老鼠,拿他这个不变的小伙当过去的寄托不意外。
可苏明雅不同,他的家族枝繁叶茂,虽然身体就那样,但到底还是在巨大的荫蔽之中,人生花团锦簇,倘若为他这个人而彻头彻尾地改头换面,顾小灯有些不敢置信。
再者,苏明雅来了,那……
他想得揪心,左手支肘伸到后颈去揉揉,短发尾的发梢便扫在手背上,右手翻着书,摇头晃脑的。
关云霁出神地看了他许久,轻声问他:“我一直想问你……你的头发,怎么短的?”
顾小灯这回应声了,抬指拨了拨短短的发梢:“裁下来送给喜欢的人了。啊,就那个前阵子追杀你几百里的。”
他转头看去,只见关云霁僵在角落里,那地是灰暗的,人是苍白的。
“我也有一事一直想问你。”顾小灯歪头看他,“当年关家是顾瑾玉亲自灭的门,既然说是灭门,你和你弟弟怎么幸存的?是他留了你们一命,是吧?”
关云霁在晦暗里沉默。
“我很喜欢顾瑾玉。”顾小灯看向窗外,“我以后一定会跟他在一起,你肯定会冷不丁地去找他寻仇……嗳,你这人吧,我不会原谅你,但你若是死在我们跟前了,我还是会挑块风水好点的坟地给你。”
他说得轻描淡写的,关云霁却觉得如置洪钟之下,一字敲一声,一声震三魂。
“我会在你的墓碑上刻些大骂的话,黑白无常带你去阎王面前时,你记得和十殿阎王说道说道,‘如有来生,与那骂我的、我负的人永世不见’。”
*
夏日昼长,顾小灯光是打发时间都打发累了,太阳彻底下山后便伸着懒腰往床边去,关云霁回到隔壁去换药了,没准待会又会和葛东晨一块过来当狗,他懒得应付他们,索性爬上床准备呼呼大睡。
谁知发带刚解下,屋门骤然被一脚踹开,葛东月一身武服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发髻歪了一些,眼睛还是红肿的。
顾小灯及肩的短发飘起来:“阿吉?怎么这么大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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