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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张岩被秦甲送到营账中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世家男女们在空地上点起篝火,欢笑声伴随着丝竹声远远传来,衬得端王府的几个营账格外冷清。
张岩早已习惯秦阙的作风,一进大帐,他便对着端坐在上位的秦阙行了个礼:“属下来迟了。”
秦阙沉着脸微微颔首:“让先生跑这一趟,辛苦了。”说话时,他的目光从张岩脸上扫过,明明是看惯了的脸,明明是熟悉的表情和动作,他却从中看出了之前被他忽视的敷衍和不耐。若不是秦璟将证据捧到了他面前,就算打死他,他也不会怀疑身边的细作是张岩。
“为王爷分忧是属下的职责,不知二殿下给王爷……”来的路上,张岩就谈过秦甲的口风了,想来秦阙应该是被秦璟为难了,才会让自己来出谋划策。
然而张岩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秦阙摆了摆手道:“先吃饭,吃完饭再细说。”
这时张岩才发现帐篷中已经摆好了晚膳,可能因为帐篷中地方小,营账中只有三张小桌。扫了一眼餐桌,桌子上摆放的都是自己爱吃的东西。尤其是那一盘子油润的手把羊肉,一看就是来自凉州的小肥羊慢炖而成,这是他最喜欢的菜肴,一年也就只能借着秦阙的东风打上两次牙祭。
原本看到了自己喜欢的食物应该高兴,可张岩心中却咯噔一下,莫名有些紧张。
食过五味,秦阙的声音传来:“先生吃饱了吗?可还喜欢今日的菜色?”
张岩放下筷子:“王爷是知晓属下喜好的,饭菜很合胃口,属下吃得很满足。”
秦阙微微颔首:“满足就好。”顿了顿后,他叹了一声,声音怀念道:“说起来,先生跟着我已经有七年了吧?犹记得第一次见先生时,我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初到边塞的我不适应,几次哭着想回去,是先生陪我走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在凉州卫的那五年,先生陪我出生入死。”
“我发过誓,视先生如手足亲人,此生一定善待先生,只要我有一口饭吃,绝不饿着先生。”
张岩的面色逐渐凝滞,眼底终于出现了一丝慌乱。果然,他听见了秦阙困惑中带着几丝愤怒的声音:“我想问先生,秦睿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不顾我们之间七年的情谊背刺于我?”
看到张岩眼底的慌张,秦阙自嘲地笑了:“先生是不是后悔了?后悔在我身上花了七年的时间,才发现跟着我会埋没了先生的才能?”
张岩嘴唇翕动,他太了解秦阙了,秦阙性子或许有些莽撞,可是他对待亲近之人素来掏心掏肺。若不是有实证,他心中再怀疑也不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笃定的话。
“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你也知晓我是个怎样的人。若是先生觉得我是一块朽木,不想跟着我,只要同我言明,我只会想办法为先生牵线搭桥,将先生送到想去的明主那里。现在想来,可能先生并不需要我的帮助,因此从始至终,是我需要仰仗先生,而先生从和我见第一面开始,身后站着的另有其人。”
“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觉得,你我是刎颈之交。”秦阙咧着嘴笑了笑,那笑容比哭都难看,“看在我今日如此坦诚的份上,先生能否对我坦诚一次,我想知道你在我身边的这些年,是不是每一日都像看笑话一样?我也想知道,秦睿到底给了你什么。”
张岩从餐桌后方走到了秦阙面前,掀开袍子跪在了地上,他声音颤抖:“大殿下许我入宗正寺。”
秦阙闻言僵了一瞬,苦笑道:“宗正寺啊,凭着先生的才能,入了宗正寺能结识更多的皇室宗亲,确实比跟着我在行伍中摸爬滚打更好。”
张岩以头抢地:“王爷,岩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只是王爷耿直,不适合卷入朝堂利益纷争。长安营是王爷心血不假,可是凭着王爷的能力您护不住它,它迟早会成为另外两位殿下的争权之物。殿下早早离开是非之地,对您也有好处。”
“您先前对岩说过,宁可偏安一隅也好过和他们勾心斗角。王爷,岩行事之前确实有私心也没告知您,可是这对您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秦阙深吸一口气,看着跪在地上还在诡辩的张岩,心中竟然没有一丝情绪。他想他应该愤怒,应该跳起来指着张岩鼻子痛骂,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只觉得可笑。
“最后再问一个问题,听说你是皇姊安排到我身边的人,那为何最后选了大皇子,而不是皇姊?”
这一次,张岩沉默的时间更长,过了许久,温珣才听见了他如蚊蚋一样的声音:“长公主确实有才学也有野心,可她毕竟是女人。即便早早谋划多方部署,那个位置始终落不到她头上。”
秦阙长长舒了一口气,眼底一片幽暗,他转头对温珣说道:“琼琅,你先出去,我有些话想要单独对张先生说。”
温珣起身后深深看了一眼张岩,而后头也不回地出了大帐。一出大帐,他便令人放下了大帐外挂着的帘子。秦甲瞅了瞅紧闭的大帐,又试图扒在帘子缝中窥探,可是里面的声音太小了,他除了看到张先生跪着之外,什么都听不见。
鼓足勇气的秦甲悄咪咪凑到了温珣身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王妃,您知道张先生出什么事了吗?怎么还跪下了?”
温珣抬头看了看人高马大的秦甲,这个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的将军正满眼关切,生怕他家王爷和先生闹了不愉快。一时间温珣心情复杂,不知道该如何告诉秦甲,曾经的刎颈之交因为利益最终分崩离析。
这时就听营账中传来刀剑出鞘声,短促的一声呼喝后,温珣听见了血液喷溅在大帐布料上发出的沉闷声响,也听见了尸体应声倒地的声音。
“秦甲。”秦阙冷静的声音从大帐中传来,“找个匣子来,本王要去送个礼。”
温珣感受着帘子被掀起时带起的风,嗅着风中缠绕的血腥味,听着秦甲惊痛的呜咽声,抬头看了看乌沉沉的天空。
从今日起,袖青和红玉喜欢的安逸日子怕是要暂时结束了。
等温珣再走进帐篷时,张岩的尸身已经被拖下去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帐篷顶上的一道血痕清晰可见。秦甲将军红着眼睛站在秦阙下方,秦阙则盯着装了张岩头颅的匣子面无表情:“别哭了,你这样如何随我去送礼?下去收拾收拾,稍后还有重要的事情。”
话音落下后,秦阙看向了温珣:“皇姊提拔了他,他却不知感恩反咬一口坏了皇姊计划。我要去皇姊的营账中,你要同行否?”
温珣微笑道:“自然要和王爷同去。”
*
长公主秦福贞抱着不足月的小皇侄在营账中来回踱步,随着她温柔的哄声,怀中的小婴儿张开嘴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看到这一幕,旁边伺候的女官压低声音笑道:“这孩子和殿下投缘,到了您怀里就不哭闹了呢。”“是啊,要不是有咱殿下在,皇子妃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放肆的笑声穿过营账,一听就是大皇子秦睿的笑声。
听到这声音,随行的女官们面色沉了下来:“大殿下太过了……”若不是大殿下拈花惹草无度,怎会惹得大皇子妃早产?
秦福贞轻轻拍着侄儿的襁褓,软声道:“随他去吧,这些年他的心终究野了。”
这时就见伺候在大帐外的侍女掀开帘子进了门:“殿下,端王和侧妃来拜见您。”
秦福贞将手中的小婴儿交给了伺候在身侧的乳母,待乳母抱着孩子退下后,她缓缓坐下轻叹一声:“还是来了。”而后缓声对侍女道:“让他们进来。”
长公主的大帐比端王府的大帐大了数倍,大帐内灯火通明,奢华犹如行宫。温珣抬头看去,就见秦福贞端坐在上首,柔和的眼神中透露出了几丝遗憾:“行远,琼琅,你们来啦?”
秦阙什么都没说,他快步上前将手中的木匣子端正放在了秦福贞的案桌上。木匣子做工并不好,匣子下的缝隙中正在缓缓地渗出血水,秦阙也没想隐瞒什么:“此人不忠不义背叛皇姊,行远替您除了他。”
秦福贞扫了一眼匣子,唇角的笑容未变:“我们行远终究是长大了,阿姊本以为你会舍不得下手。”
秦阙抿了抿唇,眼神复杂地看向了秦福贞:“这些年多谢阿姊了,若是没有阿姊,行远还在冷宫中与野狗抢食。但是阿姊,行远愚钝,没办法如阿姊期待的那样向前行。阿姊,我不怪您,也请您别怪我。”
秦福贞眼中浸出了几丝泪光:“他们都说你愚钝莽撞,可我知道,我家行远并不蠢笨,你只是懒得去争抢也不屑于去争抢。也罢,既然你已经做出了选择,阿姊便尊重你的意愿,只是前路难行,从此之后,山高水远行远得多保重。”
秦阙郑重点头:“行远明白。”
牙帐后面传来了婴儿啼哭声,秦阙侧头听了一阵后心中明了:秦福贞已经放弃了大皇子转而扶持起了小皇侄了。思考片刻后,秦阙认真道:“作为弟弟,行远没什么能为阿姊做的了,只能用最蠢笨的办法为阿姊扫除障碍。”
秦福贞起了身,深深看着秦阙,眼神中有遗憾也有一丝释然:“那就……多谢行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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