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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9章善恶业缘(2)
最初的心惊胆战过後,云安看明白了——她们并不是要烧他的脸,而是要用木炭的烟气熏他眼睛。
柴房不大,也就纵横五六步的样子,最里面靠墙的地方整齐地码放着一摞摞柴禾,除此之外整个房内再无其他杂物,看起来倒是颇为干净爽利。
柴垛前边铺了张锦褥,锦褥上端端正正跪坐着一个女人。
女人很年轻,瞧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耳中明月珰,发间七宝胜,衣着华贵,艳若桃李,虽然挽着发髻做妇人打扮,眉眼间却仍旧是一片少女般的稚气,十分惹人怜惜。
可就是这样一个娇艳又稚气的女人,却面带笑意地看着几步远之外被炭烟熏得满脸痛苦的少年,仿佛在看猴戏。
炭盆内并无明火,却有浓浓的烟气直往上冒,莫说是被按头的少年,就是这女人也被熏的时不时拿起丝帕掩住口鼻。
少年被婢女扯着,眼睛正对炭烟,他努力闭上双眼想抵挡这熏人的浓烟,可惜用处不大。眼睛受到烟气刺激,生理性的泪水拼命往外涌,开了水闸似的根本止不住,不一会儿就满脸都是泪。
眼泪滴到炭火上,“滋”地一声又激起一股呛人浓烟。
可奇怪的是,纵然如此痛苦,他却并未挣扎,也没有哭嚷,只偶尔发出一声呜咽。
呜咽声被炭火点燃,消散于烟气之中。
女人看着少年越来越痛苦的神情,似乎十分满意,捏起丝帕轻掩于口鼻处,柔和地说:
“翩儿,你父亲时常对我说,不磨砺不成器,孩子就是要千锤百炼,将来才能木秀于林。阿娘一不打你二不骂你,只用这种简单的方式,你觉得如何?”
被她唤作“翩儿”的少年唇齿间泻出一丝含糊不清的声音,似回答,却更像是呻吟。
女人像是没听见这痛苦的声音,掩着口鼻继续说:“竺上座说你是天生的鹿王慈悲心,也不知是真是假,阿娘十分想佐证一下,看你究竟能慈悲到何种程度。竺上座给你讲过快目王施眼的故事,若是阿娘想要你的眼睛,你会施舍给阿娘吗?”
这一次,少年没有回答。
不回答的原因不是他在思考究竟愿不愿意把自己的眼睛施舍给面前这女人,而是他已经快晕过去了。
烟气又不长眼,并不仅仅是熏眼睛,还熏着口鼻,此刻他已被熏得呼吸困难,原本站着的身子也越来越绵软,要靠旁边的婢女用力拉着才不至于瘫在地上。
躲在窗外偷看的云安心里暗叫一声“不好”。
其实只看了两眼她就认出来了,这男孩她是见过的。
这不就是三年前她差点死掉的那天,站在凉风门外挨冻的那位小郎君吗?
云安记得他说过,他的名字叫李翩。
此前云识敏给她讲太守府情况的时候只说了李椠的夫人姓宋,却没说儿子叫什麽,适才听柴房里这女人的话,又是“翩儿”又是“阿娘”的,云安搁心里一琢磨,立刻便想明白了——李翩就是太守李椠之子,是那个曾跟她说“你帮过我,日後我也一定会帮你”的人。
可是此刻,这人眼看着快倒下了,怎麽办怎麽办,要不要再帮他一次?云安心里一阵犯难。
若是帮他……自己只是个来偷东西的小毛贼,对这太守府的人情纠葛完全不了解,犯不着平白无故把自己搭进去。况且,既然这会儿主仆都在柴房里,岂不正是偷东西的好机会?
可若是不帮他,再这麽熏下去,眼睛恐怕真就保不住了。
想起那双似淌着一泓月泊般的双眼,云安只觉心头阵阵痛惜——那麽清亮好看的眼睛,瞎了该多可怜。
她扒拉在窗边,进退两难地纠结着帮还是不帮,却没留意自己身後,一个黑影正在慢慢靠近……
*
宋澄合端庄地跪坐于锦褥上,看着面前被黑烟熏着眼睛的继子,心底泛起一阵无法言说的痛快。
她想起自己刚嫁进李家的时候,那时她就很想收拾这个继子,却不知如何下手,正一筹莫展之际,一个西域沙门的到来,让她瞬间有了主意。
那沙门是从龟兹千里迢迢赶赴敦煌讲经说法的胡僧,据他自己讲述,他是竺法护的第三代弟子。
彼时沙门往往依其师之姓为姓,胡僧遂唤作竺因空。
竺法护虽已于百年前入寂,但在敦煌城仍有着十分崇高的地位。早在鸠摩罗什入中土译经之前,竺法护就已遍行西域三十六国,求取经典,施仁布德,并译出了《普曜经》丶《正法华经》等经书,百姓们尊称他为“敦煌菩萨”。
李椠一听这龟兹胡僧是敦煌菩萨的弟子,忙不叠将他请入家中恭敬礼问。
当他得知竺因空表示愿意留在敦煌,为这里的百姓讲经说法,为这座城池求福禳灾之时,简直大喜过望,立刻答应将罗城北边的声闻寺给竺因空,让他在那里讲《正法华经》。
其实上,李椠本人根本不信什麽佛法高僧,之所以这麽做纯粹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罢了。
《正法华经》共二十七品,依照佛门规矩,全部讲完用时七日。
而现在世道上的规矩是,上品官宦丶世族着姓是不与下品寒门和布衣百姓一起听经的,所以又要分开单独讲,这麽一算下来,竺因空要在声闻寺连讲四十九天。
第一个七日先讲给太守府属官和家眷,宋澄合便带着继子李翩也去听经。
讲经之处就设在声闻寺的讲堂内,可她出门之前不知因何事耽搁了,等赶到的时候讲经已经开始,宋澄合不好直接进去打断,只得带着李翩去旁边的伽蓝殿稍坐。
讲堂内,当竺因空讲完“信乐品第四”稍作休息时,有奴仆来请他,说太守夫人和小郎君想单独见一见他。
此次讲经说法,李椠乃大檀越,他的妻与子自然也不可轻忽,于是竺因空便让衆人先歇息,自己跟随那奴仆去了伽蓝殿。
从讲堂到伽蓝殿要穿过一条曲折廊道,廊道外遍植花木,纵然是在常年气候干旱的河西,声闻寺的这一片花木也长得青青亭亭,无一丝颓气。
竺因空沿着廊道往伽蓝殿的方向走,刚拐了个弯儿,就见不远处有个小男孩蹲在一片卷耳花旁,面前的地上盘着条蛇。
那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乌梢蛇,田野林间随处可见,圆脑袋,棕黑色,无毒。只是此刻也不知它是因饥饿还是伤病,看上去已是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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