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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身如琉璃(4)
参与此次围击敦煌之事的河西国将领,此刻都沉默地端坐中军大帐内。
帐子里支着一道细毡屏风,沮渠玄山仰面躺在屏风内的卧榻上,喉咙丶手腕丶前胸各处伤口皆包扎妥当,後背的匕首也取了下来。可大约是声带已被咬断,他现在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从胸腔内硬挤出些令人作呕的声响。
“喀喀……嘶……嘶……”
细毡屏风外,沮渠青川丶沮渠成勇丶郑揽丶张溱等人皆无声端坐胡床,没有人说一句话,整个帐子里只有河西王半死不活的喘息和喉音。
此时帐外已是暗夜昏昏,营地不远处忽地响起金柝声。沮渠青川侧耳听去,竟已至子时。
又过了一会儿,给河西王包扎的老医官手拿染血布条从屏风内转了出来。
“大王眼下如何?”沮渠青川问道。
“回大将军,大王瞧着……”
老医官话说一半突然觑到沮渠青川阴森的脸色,吓得不敢再说一点儿不好的话,只能字斟句酌道:“大王身强体健,此番伤势虽重,但若是好生医治……或许便可无恙……只不过日後讲话会……困难些。”
“死不了?”沮渠青川深邃眸光忽地看了过来。
老医官被对方那暗不见底的眼神吓了一跳,心内瞬间冷汗直流。但他吃不准征远大将军这话到底是什麽意思,只能豁出老命打马虎眼:“大王他……吉人自有天相!”
沮渠青川擡手揉着太阳穴,似乎很是困扰的样子,又问道:“大王可还能再领兵沙场?”
我去你娘的……老医官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这……眼下恐怕是万万不能。但只要回姑臧将养些时日,也许就……就能……能……”
沮渠青川忽然擡手打断了老医官的话:“知道了,你去吧。”
老医官虽摸不清沮渠青川的态度,但他寻思着自己应该没说错话,这便向衆人一礼,战战兢兢地离开了军帐。
待他走後,沮渠青川由胡床起身,瞥了一眼身後衆人,道:“你们也出去,我有话要单独禀于大王。”
张溱应诺,率先施礼离开军帐——他暗地里本就是景熙侯的人,景熙说一他当然不会说二。
折冲将军郑揽见张溱走了,略一犹疑也跟着离开,此刻唯剩沮渠成勇还赖在原处不太想走。
沮渠成勇心里很清楚,河西王现下是清醒的,只是身受重伤不能说话罢了。他打得好算盘,想趁此机会献殷勤,让河西王知道自己对其忠心耿耿。
此次兴兵讨伐陇西李氏,领兵诸人之中只有他和青川是沮渠子弟。青川是河西王胞弟,自己跟他自然是比不了,但若是能抓住机会在大王面前多讨些青睐,将来肯定要比那什麽张掖太守沮渠望秋丶临松中田护军沮渠昌贺更风光。
沮渠成勇正在心里拨拉算筹,忽听耳畔传来沮渠青川的呵斥:“出去!”
语气阴冷不说,其中隐约还有股杀气,直听得沮渠成勇浑身一哆嗦。这下他不敢再耍小心思,赶紧灰溜溜地离开了大帐。
转眼间营帐内便只剩沮渠青川和他的胞兄河西王。
沮渠青川散漫地用脚踢开拦在身侧的胡床,而後绕过细毡屏风行至胞兄榻前,在榻边寻了个空处复又坐下。
只是这次,他没再用汉人正襟跪坐之姿,而是学着胞兄惯爱的样子懒洋洋地箕踞榻旁。
沮渠玄山确实是清醒的,但失血过多和伤处剧痛使得他十分虚弱。此刻见沮渠青川箕踞坐于自己身旁,他稍微动了动头,用他那只阴鸷的独眼看向胞弟。
这一看过去恰好对上沮渠青川的眼睛,两个人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抹恨意。
“大王此前问过我,咱们扎营那天夜里我去哪儿了。我对大王说,我去看看林所浩的头是否已挂在城楼上。其实,我骗了大王。”
沮渠玄山看着胞弟,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声音。
“大王想知道我去哪儿了吗?”沮渠青川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去见李凉州了。”
话音甫落,躺在榻上的河西王蓦地瞪大眼睛,凶戾地看向胞弟——他早该料到!从胞弟向他呈上那封密信的时候就该料到,青流儿很有可能会背叛自己,青流儿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直率勇敢的少年了,他早就已经被汉人的虚僞狡诈荼毒!
沮渠青川看到了兄长眼中沸烈腾起的怒火,他知道这怒火是因背叛和欺骗而烧。
他懒洋洋地笑了笑,斜倚着卧榻,让自己的姿态显得更加放松,像是突然想和兄长聊些家长里短,就在这间涌动着浓郁血腥气的军帐内。
“不知大王还记不记得,从前,我有个喜欢的姑娘。”
沮渠青川忽然坠入一场幻梦似的,莫名其妙地起了个不合时宜的话头。
“她是临松郡丞顾越的女儿,是个温婉又有才情的女子,可她在家中却不被疼爱。咱们那会儿都在临松,与顾郡丞也颇有往来,你可还记得?”
“嗬……嗬……”
沮渠玄山说不出话,只能再次从喉咙里硬挤出些让人听不懂的声音。
可沮渠青川却听懂了,他高兴地笑道:“我就知道你还记得。那时候鲜卑秃发氏来投奔父王,就是你向父王奏禀,将她赏给秃发樊尼做妾……兄长,你明知道我喜欢她。可你却说,大丈夫绝不能为女人动真情。还说什麽,耽于儿女情长的男人,必是懦夫草包。”
笑容顿在唇边,逐渐变得扭曲,恰如毒虫扭动着身躯钻入肺腑,沮渠青川突然厉喝道:“简直一派胡言!”
顿了好一会儿,他继续说:“你知道她现在过得怎麽样吗?”
这一次,他没等沮渠玄山再发出那种让人反胃的嗬嗬声,直接自问自答道:“她死了。”
说到“死”这个字,沮渠青川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容明朗又真挚,就好像他真的遇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好不容易笑得没那麽急促,沮渠青川边喘气边絮叨着又问:“对了,你知道当年西平郡送美人来的时候,我为什麽收了杜香吗?你要是知道原因,恐怕又要骂我虚僞。我收杜香,是因为杜香可真像她……也不受疼爱,也是只能把自己的命交由旁人,任凭择选……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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