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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时势一日比一日乱,就连城镇村落里的普通百姓,渐渐地都吃不上饭了。乞丐们自然更难讨到吃食。过路的兵匪个个自称大帅,拉一波壮丁,又抢一波姑娘。村镇里的活人越来越少,路边无人收殓的尸首却越来越多了。
春花十二岁那年的冬天,爷爷得了风寒,一病不起。哥哥为了给爷爷抓药,去邻近的市镇找大夫,被过路的一个大帅抓了壮丁,拼了性命逃出来,却从山上滚下来,摔断了腿。
春花把破庙里里外外都拾掇了个遍,攒出来十块黄饼子,数了又数,算了又算。
哥哥摸着断腿,仍改不了嘴上不靠谱的德性:
“丫头,你就是盘出浆来,那十个饼子也变不成十一个呀。”
爷爷吐出游丝般的一口气:
“小春花呀,爷爷恐怕是……不行啦。”
春花眸中一黯,却不答话,只固执地抿着唇,将一块黄饼子揣在怀里,又把剩余九块放进讨饭的口袋,塞在哥哥手边。
“爷爷,哥哥,我算好了。十个黄饼子,咱们每天一人一个,能过三天。你们放心,三天之内,我一定再挣回十个黄饼子。”
爷爷从衰败的草堆里微微直起身子,想向她扯出个笑脸,却只笑了一半,就没了力气。
他索性仰天躺平,望着漏风的屋顶,喃喃道:
“爷爷小时候,这里也是个大镇,有码头,有市集。这财神庙门口,红红火火的都是生意人。狗皇帝不做人,天下乌泱泱起来反他,慢慢就打了个稀巴烂,再没有小老百姓的活路。小春花呀,这世道,是没有念想的了。过得了这三天,又怎么过得了后三天?”
春花霍然站起,瞪着他:
“过得了的!”
“爷爷,你不是给我起名叫春花吗?咱们爷儿三个,过得了这三天,也过得了后三天,三天再三天,总能看见下一个春天!”
她紧咬着下唇,再深深地看一眼枯瘦的爷爷,看一眼瘫病的哥哥,转身冲出破庙,冲进了冷冽的冬天。
这一回,她绕过几个熟悉的小镇,冒雪跋涉,来到了距离财神庙很远的一个大镇。
大镇上也不如从前兴旺,草匪刚过,人人都用警惕的目光瞪着她这生面孔。所幸她浑身脏污,脸上黑不溜秋,并没有人疑心她是个女娃娃。
春花走遍了镇子,终于找到了一个肯雇她扛货做活的掌柜,但要十天后才能结工钱。
春花好话说尽,终于说服那掌柜三天后就结工钱。这世道,什么钱银宝贝都没有吃食来得稀罕,她只要十五个黄饼子。
一日终了,她披着满身风霜,跋涉了许久,才在深夜回到属于自己的破庙。
她将冻裂又磨破的手藏在身后,笑嘻嘻地告诉爷爷和哥哥,三天后,他们就有十五个黄饼子了。
她又打开布袋去数剩下的黄饼子,数来数去,果然还剩七个。
“爷爷,哥哥,你们今天都吃了么?”
爷爷只剩点头的力气了。哥哥指指自己和爷爷嘴上的面屑,春花便笑开了花,用手指将面屑填进他们嘴里。
第二日,她回来照旧数一遍黄饼子。还剩四个。
一个黄饼子,就是一条命。
到了第三天,扛货的活儿终于干完,该结算工钱了,掌柜的却翻脸不认账了。
这本是狗年月里的常事,春花竟不意外。
那掌柜把她往外撵,春花任他推搡,蓦地趁他不备,从腰里摸出块石头,狠狠砸在他脑袋上。
掌柜的流了一脸血,趴在地上喊人来抓她。
哼,他怎么能知道,这三天期间,她已经探清了厨房的所在。她一路冲进厨房,抓了一袋黄饼子就跑。
好似有许多人拿着扫帚、钉耙在后头撵她。她拼了命地跑,身上越来越冷,眼前越来越黑,可脚步就是不停下。她想着,哪怕自己被抓住了打死,也要先让爷爷和哥哥吃上今天的黄饼子。
春花也不知道自己跌跌撞撞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了财神庙摇摇欲坠的破牌匾。
她扶着墙,一点一点地走进破庙。
“爷爷,哥哥,我带着黄饼子回来了。”
没有人回答她。
她先去摸爷爷的身体,再去摸哥哥的。
都已经硬了。
她眼前一阵发黑,扑过去数布袋里的黄饼子,只有一个。
为什么,他们吃了黄饼子,还会这样?
这时,她看见了死去的哥哥僵硬的手,斜斜地指着破败掉漆的财神像。
春花懵了一瞬,不知从何处生出力气,猛然蹿向财神像的身后。
果然,她在神像背后的蛛网和灰烬中,找到了剩下的六个黄饼子,其中一个,还被掰掉了一点碎屑。
加上布袋里的一个,再加上这三天,她自己吃掉的三个,刚好十个。
从小,爷爷和哥哥就夸她精打细算,脑子灵光。
她可太会算了。
春花抱着黄饼子,一寸一寸跪倒在财神像前,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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