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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为我吹行云使西来(十九)
鏖战到胶着之处,底下的人说了什麽话,谁走了,谁留下来看,上面的两人一概注意不到。
东风站在屋脊边缘,踩得久,脚底仿佛适应了瓦片形状,也感受不出和平地的区别。只觉得周身北风慢慢变凉,太阳也在馀光之中,慢慢往西落下。
银光一闪,一道灿烂弧线。这支铁画银鈎的判官笔,又亘在面前了。起初他在心里默默数着,这是二百招丶三百招,数到後来,两人越打越快,自己都分不清是第几招。
宫鸴这几年勤学苦练,功力已经今非昔比。好像不会累一样,额角一滴汗都没有,面不红气不喘,招式仍旧刚猛绝伦,力道跟刚跳上来时一个样。
譬如海边的潮水,一浪两浪,对手尚不惊奇。但若久战不胜,感受到对方出招之绵绵不绝,好像永远不会停一样,则越发灰心绝望丶觉得自己渺小。东风对了几剑,因不愿意占兵刃的便宜,都在紧要关头把剑锋转过,只用剑身平的一面去和铁笔相交。手心早就震得发麻,受伤的右腕更是又肿又热。
西边日头一晃,东风振作精神,看准判官笔从左边来,横剑截住宫鸴手臂的去路。宫鸴松开手,把笔微微掂起来,铁笔在上,手在下,刚好从剑锋两边绕过去。接了兵刃,更无丝毫犹豫,铁笔用作一支匕首,反手刺向东风胸膛。
东风暗想:“再这样耗下去,非得输给宫鸴不可。”这是他最不甘心的事情。心念电转,干脆往後又退,脚跟已经悬空在屋檐之外,只有半只脚掌踩在实地上。
宫鸴果真往前逼近一步,想将他一口气逼下房顶。东风将剑在左边一晃,眼看宫鸴往右侧身,让开一条窄窄道路,他脚尖一点,飞身从那条道上越过去,局势登时扭转,变成宫鸴站在边沿丶快要掉下去,而他自己稳稳站在当中。
这一下兔起鹘落,迅捷无比。宫鸴道:“你竟然使诈!”
东风笑道:“我能跳得过来,不该夸我轻功好麽?”连环两剑,封住宫鸴上路,叫他一步都走不回来。宫鸴已经退无可退了,铁笔在身前一转,一招“孔雀开屏”,挡开长剑。
不论用的是何种兵刃,“孔雀开屏”都是最为严防死守的一招。东风不和他硬碰硬,但也不完全退让。剑锋还未沾到铁笔,即刻往回一收。趁笔从左边转到右边,一剑刺向宫鸴前胸要害。
这正是宫鸴招式使老,无法转圜的时刻。铁笔去势未尽,只要去剑够快,就能在铁笔回转之前,先将宫鸴逼得在退一步。
闭上双眼,东风什麽都不想了。这一剑仿佛不是为了把宫鸴逼退,更不是为了给终南挣面子,不是为了让施怀认他做师哥。甚至不是想要武功更上一层楼。出这一剑,完全为了印证他能多快。
说是闭眼,其实不过是眼睛一眨的时间。宫鸴前胸一凉,剑尖已经穿过铁笔缝隙,刺破外袍,稳稳点在皮肉之上。他不禁一怔,东风也始料未及,连忙说:“得罪啦!”把长剑缓缓放下来。
施怀刚巧擦完桌子,从堂屋出来。见他两人停手了,大为遗憾,问:“谁赢了?宫鸴前辈赢了?”
宫鸴从屋檐上跳下来,说:“我输了。”说得倒是十分利落。
施怀不死心,又问:“我瞧你一点儿汗都没出,是让了罢,没尽全力罢。”
丁白鹇插嘴道:“对啦,我也想过这个事情。後来我才晓得,我表哥和别人不一样,天生就不会出汗的。”宫鸴毫不在意被揭了短,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丁白鹇拉着表哥,回屋里坐下,无意中占了东风的藤椅。施怀仍旧不敢置信。怎麽刚巧在他用饭的时候,胜负突然分出来了呢?
张鬼方说:“怎样,终南厉害还是泰山派厉害?”
施怀想也不想,答说:“终南厉害。”张鬼方又说:“那是你师哥厉害,还是宫鸴厉害?”施怀一跺脚,也跑回屋里去了。
院里只剩下张鬼方。他擡起头一看,东风还长身站在屋脊。
他们家主屋是肖家村最高一幢楼,站在上面,能看见全村覆着薄雪的田地,看见别人喝茶聊天丶编竹篓丶编草鞋。风长山远,心胸也跟着开阔。但东风不看别的,只是低头看他。张鬼方被他看得有点儿慌神,说:“快下来罢。”
东风说:“不要。”张鬼方说:“要二请三请,才肯下来,是麽。”东风哈哈一笑,说:“不是。”
其实是他一停下来,顿觉背後冷浸浸的,汗水早把衣服打湿透了。宫鸴一滴汗都不出,他自己大汗淋漓,岂不是又输了麽?所以一定要吹干了才肯下来。
张鬼方虽想不明白其中关窍,但看见他笑了,觉得不是坏事,于是跟着一笑。东风问:“你又笑什麽?”
张鬼方看着屋顶,看见东风顾影翩翩,半身披了一件斜阳金衣,越看越喜欢,说:“我笑你——你像老鼠偷油,上去就下不来了。”
东风一哂,看张鬼方,一身干活的粗布衣服,衣摆还有一点儿赭色,是洗碗碟沾上的卤汁。但他同样越看越喜欢。看了好半天,衣服干透了,东风才轻飘飘跳下来。
是夜,张鬼方忽然大发善心,找了一床棉被,拿给施怀睡在床下。东风说:“今夜你跑不跑?”
施怀不答,东风说:“跑了就跑了。这麽多天,你师哥也不来找你,怪可怜的。”于是没有绑他,亦没有点穴,放施怀自个在地上睡着。
施怀辩解道:“师哥不好下山,你又不是不知道。”
东风笑道:“其他人也不来找你。”
施怀说:“他们又不知道我在哪。”东风说:“子车谒知道呀。”
施怀自己也觉得不对,改口说道:“可能过年忙罢。”
东风脱掉鞋袜,钻到床帘里,说:“不管你,反正你要走就走。我困得要命,要睡觉了。”说完还打个呵欠。
张鬼方一早躺在床上,躺得直挺挺的,也不说话。躺得浑身都僵了,身旁还是冷冰冰的。
他睁开一只眼睛,飞快一瞥。东风说是要睡了,其实盘膝坐在床尾,五心朝天,眼观鼻鼻观心,居然在打坐。要是真气游走一半,被别人吵醒,动辄就要走火入魔。张鬼方只好闷声睡回去。
过了小半个时辰,他估算着东风应该练完了。再睁眼看去,东风姿势都未变过,比平常刻苦得多。
默默看了半晌,东风长长吐出一口气,大约是练完了。张鬼方出声问:“这麽晚了,还要打坐?”
东风立马看向床帐外面。施怀或许睡着了,浑身裹着被子,脑袋抵在角落里,离他们两个远远的。但东风不放心,提高声音,故意说:“我哪里打坐了,你看错了罢。”
张鬼方会意,不再说这件事,转而说道:“快睡罢。”
东风“嗯”地应了一声。张鬼方直直躺着,过了一会儿,忍不住说:“我睡着了!”
东风道:“你困了,你就睡呀。”张鬼方道:“你听的不对,我是讲,我睡着了,我已经睡着了。”
东风含笑道:“莫名其妙。”解散长发,掀起被子一角。躺进来时虽然无声无息,热度却是实实在在的。
一根手指不知怎麽回事,静悄悄点在张鬼方手臂上。说是软的麽,上面长了一层服帖的茧。但说是硬的麽,它又像羽毛一样轻巧,抚得张鬼方又酥又麻,又急又躁,恨不得把这根作怪的指头抓下来。
可惜张鬼方在装睡,只能不动声色挪了挪,离那根手指远一点。结果它如影随形地缠上来,若即若离,毫无章法,点的都是穴位之外的地方,一点一圈涟漪。手臂的痒一下子痒进心里去了。张鬼方难耐得不行,重申道:“我睡着了。”
东风说:“真的麽?”张鬼方不答,摆出昨夜的姿势。东风的气息慢慢贴近,自上而下,贴到他耳朵旁边,说:“睡着了就不闹你了。”接着将棉被裹紧,背过身去,再也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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