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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庐州雪
月色熹微,只是这沉闷浑浊的天色掩了它的光彩
闽江上大大小小的船只要在这等冬雨湿寒,不见日月的早晨还往着外水逆流而去的,多半是不得不讨的营生。载人渡客的尚可贪懒,放了已经付足了钱的上船揣袖哆嗦,要麽直接连彻夜常亮的船头灯都掐了去,躲在舱中做个懒散的南柯大梦,梦里多半是风和日丽,炮火不响的青天白日
一个往着苏杭而去的“高帆仓”在满江的星点之中瞧见了不远处很是突兀的存在,他不由得朝着司舵员喊去一声,稍稍挪动了挪偏向凑近,可原本是自己远亲的东洋客舫里探头来看的除去那个雇了多年的舵员外,竟还有一个瘦高黄面,前鬓花白的陌生男人向自己问候
几回话里才晓得,原是丰州城里那个祝由医堂的王家包圆了这艘客舫,但也仅仅知道船载了那个道医王家的,其馀的便不好耽误各自路程。他有些羡慕起来自己这位远亲,心中打量起来这趟回闽後定要让他请酒,问问是怎麽得了这麽摊子不废力气的美事的
雇叔交代完舵员出了闽江後如何偏转,这就也入了那暖哄无比的舱中,这船是从私埠最体面的客舫里挑出的,下水也就不足两年的日子,因为不少丰州城里的有些家底又需跑往闽地各处的不愿挤官船,也瞧不上布衣小民的那些恨不得舫顶都趴满了人的小舫,因而也学起了洋人外蕃那样买来东洋的客舫,即使卖票半块五分,也时常一票难求
“若不是近些日子衙门里的官爷们忙着逮捕闹着东洋买办的洋行不能开张的学生和那些个写报纸的文人,怕是出门的人会多些,包下这麽个好船,怕得翻价一倍咯!”雇叔给自己倒了杯煮沸了两趟的铁观音,刚是杯口碰了唇边,就只见因为高热而面色铁红的毛诡直勾勾地盯在自己手里的白瓷盏上,让他很是为难
“冲药性!别想了!”茅绪寿毫不客气地一掌捂上了他的眼睛,毛诡一掌打到他手背上,茅绪寿撒手後又颇有远见地截下了他想去掏烟袋的那手,从他布挎里一把抢出,看都没看地抛给了抱着糖馅饼的段沅
这场劳累过度而起的寒邪高热可不只王玖镠一人吃了苦头,王玖镠在那天夜里刚能下床,怎料第二日换了伺病的茅绪寿也烫起了身子,隔日又是段沅,终究没瞒过王家,几人挪回了城中王家院里住,就在终于能出发往了庐州的前日,那个训斥了三人怎麽如此体格的毛诡也开始食欲不振,没一个时辰也成了喝退热汤药的一个,今日在一衆小辈的憋笑之中一齐登船,因为不仅人多,那三个走僵也得带着一同,雇叔那艘扁舫里挤两日半的水程,怕是也没比小琉球的洋楼和等闲倾里走一趟少折寿多少!
王玖镠原本被这一场混乱逗笑得差点背过气去,可问了雇叔一句大约哪个时辰靠岸庐州之後,笑容就僵了起来,他偏头去看那三个倚墙而立的咽了口唾沫,这就转头向了茅绪寿
“庐州城里的喜神客栈有哪处,眼下皖地也是内外的混乱,怕这三位是登不进宿店的名册的”毛诡这才刚从苦药的难受里缓和过来,他向三人摆手
“你们下船之後找那吴小子去就是,我直接往了宝泰隆,那里就是我的宿店!”三人互觑一眼,随後一齐挤到了毛诡面前,毛诡这才意识到自己嘴上没牢靠给自己挖了个坟坑,怕要是这三张嘴问不出些什麽,自己就得被烦死在路上,心里又将已经驾鹤的几位七圣骂了个遍,只好主动招来
“而今活着的,怕只有葛小子与陶家那位了,由我这土埋到脖子的来说,倒也是合乎情理”他摊开掌心朝向段沅,段沅也很是犹豫,最终茅绪寿也只好妥协让他吐了几个烟圈
七圣进了败西村後七进五出,孙三康心智全丧而被与那具不化骨一齐打入村後的山崖,而青月谷代谷主陶芝玉则早在蓄阴而养出的百阴阵混乱之中就已身陨,其胞妹陶月逢在孙三康欲滥杀同行之时驱出青月谷独门的尸蛊拖下了那不化骨片刻手下,而这瞬息之间,竟然成了七圣尚未全军覆没的关键……
“可……可在小琉球时我们才听到说原来葛师伯与师公都有进败西村,还有那孙三康的徒弟,既然他师父走火入魔,那他……那他如何了?若没死在那处又去了哪里?”段沅问得急切,毛诡却依旧是那副懒散模样,他坐在这舫舱中最宽敞的一处软椅,身披补丁满满的大氅,眼窝比起清远时候更是塌陷得厉害,吃力地撑着浑浊空洞的眼睛,好似一闭上,就真的得含冤抱憾再无明日
“那个姓闻的小子,可以说即便段兄弟于王小子还魂也是说不清的,他似乎在百尸阵之後就没见了踪影,青月谷那丫头事後曾提起,她与葛小子最後瞧见他约莫是陶谷主刚断了气那会儿,随後就再没踪影再後来没过多久,他师父就因本身功法而格外受着那死人村子里瘴气所染,先是不断地打在自己身後,而後开始见人就打”
段沅倒吸一口凉气,借着喝茶的缝隙左右一瞥,这两人似乎打毛诡开口之後就格外沉默,一个还是平时那讨人厌的模样,而王玖镠却是一副换了魂魄的模样,他撺拳在手坐得也很拘谨,眼睛不知落在了煨茶的炉上还是毛诡那一包散乱的法器之上,那从眼中流露出的陌生肃杀,让段沅甚至没敢开口问他如何
“为何只是七圣?”茅绪寿忽然开口,他拎起茶壶自己添满之後,竟往着杯中掺了颗从王家带出的参蜜糖块,却让那不知何时被夺舍的王玖镠回了魂,打趣向他
“这回咱们喝的那帖子药是我家在丰州城中远近闻名的,自我三叔改良过之後便在市井中得一花名号‘苦命汤’若有夜里中煞的小儿非得喝这副帖子才行,家中人就照着不知哪个起头的机灵话去劝‘喝了这苦命汤,往後便再没有吃不得的苦’”毛诡也笑呛得咳嗽起来,茅绪寿赶忙借这个契机把烟杆抢过,他也算过了会儿瘾,也就没再伸手
“因为有这麽个人是不请自来的!可也不知是当年的哪个人把那死人村子里的事说成了故事,而这麽个心计歹毒的东西竟然也成了七圣!”他这愤愤让唇上的胡须也风吹草动起来,随後毛诡从自己布挎之中抽出了一张符纸,上面是用黑墨所书的镇尸符,是极其寻常的东西
“就是这个人”他晃了晃手中的符纸,随後忽地将他捏成一团,毫不客气地朝着其中那个脖上挂着罗刹面的走僵砸去,整个舱中回了几声喑哑古怪的响,三人屏气凝神等他再说,只是本以为一去三人的降星观葛家师徒才会是多打算盘的那个,却不曾想是这走脚一脉无人不知,无人不用的一道符箓的主家——玉华司
“你们别瞧着这玉华司是天庭司职,可坛上主炉不是三清三茅,因此也被打成了旁通野派。授箓传人极少,而段兄弟与盛京柳家那位去拜访的那门院里,简直就是一屋子市井刻薄的小人,两人当即打定不邀往庐江县,反倒是那日有一个自己等在了村口,你们说可笑不可笑的!”
这一路往着庐州的水上其实也就这几个时辰的热闹,其馀很是难熬,闽江分流向西南的路上十里一处水兵岗哨,自打蔡大帅南下之後洪宪帝多开枪向南,无论是往来船货还是那些口袋里尚有剩馀能行走各地的都削减大半,人少税不齐,可那一省三十五万大洋的军贡却没有半分开恩。水军登船,雇叔赔笑地给那两三人递上一根洋烟卷与一块小洋,各种哀苦地说起自己哥哥病重,因遇上了要同去皖地的一户少爷才上了这处艘舫
也因毛诡的模样着实有些心上发毛,大抵这群给自己赚点小私库的也就没多为难,偶尔有两个会往着段沅身上古怪几眼,也只好忍下,毛诡几番截下王茅二人打算戏弄这些势力小人的术法
本以为是他不想惹是生非,怎知这舫子刚被放闸进了淮河向南的分流,他便打着哈欠从自己的一堆破烂衣裳中摸出了一个捆扎粗糙的草人,竟然仅仅靠着两人喝过的茶盏就可为引子,口诀细碎之间结印燃符,随後如同拍打苍蝇臭虫一般地将两个草人的头部发力一压,便听到了身後闸岗传来混乱,原来是那两个窃窃而喜的水兵忽然如同被人暴打一般摔了个脸朝下,从裤袋里飘出的小洋纸也变作了几张被撕裂成半的金纸,就在这个岗班所有人的眼睛下平地起火,成了皖地一传多年的诡事……
“江南就可以看见落雪的吗?!”段沅的眼中满是那些她从未见过的纷纷扬扬,虽说已经冻得满手刺疼,但她还是对着这庐州城中漫天而下的颗颗细小爱不释手,王玖镠也没料到过这原本温柔的江浙之地还有如此残酷的寒风,终于不耐烦地将她那悬在车外的手拽回,毫不客气地将车窗下栓
江南落雪没有北地的萧条无情,漫天散漫不紧不慢地摔在屋檐瓦上与水面枝丫,很轻很柔,似大家闺秀的轻盈步子一般拍上行人的肩头,在闲情之人眼中是玲珑细腻的好景,可在茅绪寿与王玖镠眼中则各自升起了一丝杂陈。
他们一个是在这等日子里告别了簪花披红的母亲独自上山;而另一人,则是在那一卷如同今日所见的小阁飞檐,一条深绿的石桥之上,存在于画卷之中的两两相视,与藏于画後的一句“此生不悔结兰心,愿得相守无相思”
可这两人都抿紧了唇,只是各自翻腾于心,抢过一口本已在宿店夥计手中的官皮箱或布裹,垂头快步地往着厚帐的楼门而去,却又双双受了走神的罚,一齐连人带箱地摔进了门中
茅绪寿反应快了一步,他随意拽着王玖镠就起,反倒挨了那账房里的呵斥,全因他一身不贴身的破旧,被当做了身旁人的粗使下人
这一番动静还让楼中宿店无聊的房客看了个新鲜,譬如段沅一擡眼就瞧见了一身细银绣底的黑袄褂,手里还是平常捏着的洋烟卷子,只是他不知为何目瞪口呆,白白让它烧去了小半截,本在路上还曾聊起是否耽误了这麽些日子会一碰面就得跟他拉扯一轮嘴皮,眼前这副活见鬼的神情让王玖镠看着滑稽,好似出在谁脸上也不该是在他这看见!
吴巽快脚跑下了楼,朝着这三人刚要开口,忽然又打消了注意往账房跑去,从裤袋之中掏出两张小票
“这两个是我表亲,他们家这下人是流民来的,既不识字也没个姓名,怕写不进簿子里”掌柜果真露了为难,毕竟南方各地现在是反袁大旗遍地开花,新坐进了衙门里的那些官爷们为了让自己能多几天好日子而日日搜门进院,宿店茶楼烟馆,但凡能睡进个人的几乎都得按簿子点人不说,纵使他们这等交齐了孝敬钱也只是得一声先告,让住着雅间好房里的客不至于得罪太多
“这……吴先生,您也住了好些日子了,这成天定时定点的大脚兵您也看到了……”又一张小洋叠到了刚刚那两张之上,在前堂忙活茶水的那个堂倌眼睛在这三张油亮显眼的纸张与掌柜的脸上来回游走,忽然又转到了茅绪寿身上,本以为这人一身破烂是被东家不当人待的,可这住下店中最体面一间的小公子竟然为这麽个破烂一身的白面青年掏了自己快两月的工钱,他不由得想到了些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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