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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泓顿时后怕起来,出了一头冷汗,嗫嚅道:“在……无论在哪都要给逐出师门的。”
江游世心说:“那可不一定,在我们这没名没姓的门派,弄不好掌门人反要嘉奖。”心里虽这么想,他倒很满意聂泓知趣,又道:“我也不为难你。这里施展不开,你与我角腕力罢,赢了我便饶了你。”说着支起一腿,将手肘立在膝上,等着聂泓握他的手。
聂泓犹犹豫豫,依样支起一腿,握住江游世的手。初时他不敢使劲,江游世单手立在那里,亦不用力,笑吟吟瞧着他。扳了一会,聂泓终于按捺不住,嘴里叫道:“呔!”手上发狠地压去。不料江游世那只手好似石头做的,岿然不动,就连偏也未偏一下。聂泓不信邪,使尽浑身解数,外功内功都用上了,弄得汗流浃背,仍旧撼动不了他半分。最后聂泓精疲力竭,将手一放,噙泪道:“我知道了,你之前扮弱,只为现在笑我而已。你爱告诉谁告诉谁去!”
黄湘恰好下了擂台,见聂泓将脸埋在臂中,哭得伤心,问道:“怎么回事?”江游世笑道:“和我扳手腕输了罢了。”待黄湘走了,他贴到聂泓耳边,悄声道:“再与你打个商量。一会你们三衢剑派弄这宴席,肯定还有得忙活。你将你师兄的活儿干了,我便饶了你,如何?”
聂泓想不到他肯轻易放过自己,从臂弯里抬起头,睁开一对泪眼,道:“真的?”江游世道:“自然是真的。”那聂泓胡乱抹了把脸,从凳上跳下来,跑着走了。
武功已经比过,群英会还要办二日,给远道而来的武林人士论剑谈天,久别的老友也好叙旧。蔺祺爱徒输了擂台,他脸上却看不出愠色,如常道:“各位英雄赏面来会,鄙派枉为东道主,在山上略备薄筵。现下天色也晚,还请各位英雄移步上山罢!”
话音未落,人堆之中匆匆窜出个火夫来,切切察察几句,从怀里掏出封信简。蔺祺道:“遮遮掩掩地做甚,拆开来念!”
那火夫原本来送信讨赏,想不到还有这一出,展开信笺支支吾吾念道:“门……蔺祺句启:数弩刀合雪,瓜票……”原来他分明不识字,只晓得念半边,遇到不分半边的字样就编不出了。
蔺祺皱眉道:“甚么东西。”将那信纸拿过,朗声读道:“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念完之后脸色乍变,五指一抓,将信捏成片片碎纸。
那“铜筋铁骨镇江南”的老头犹赞:“蔺掌门内功盖世,天下无匹!”有个稍通诗书的弟子低声说了甚么,他浑身一震,惊叫道:“鬼清客!”就再无声响了。众人还指他多讲些内情,朝那方向望去,只见他带的几百个青衣弟子乱作一团,喂水的灌药的、掐人中的、脱他鞋袜按涌泉穴的,全都挤在一起。那镇江南叫过一声,竟然昏过去了。好在武人之中也不乏知书之辈,再有听过几句流言的人拼拼凑凑,便拼出个消息,在人群里口耳相传。
江游世挤在人堆中,急得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前面那人回过头,道:“小哥儿,你晓得鬼清客是谁么?”
江游世适才听过一耳朵,道:“是上回来偷刀的小贼罢。”
那人道:“对了,偷蔺掌门人宝刀的那个。方才蔺掌门念的两句诗文,甚么‘数萼瓜票’,你不知道……讲的是梅花呢。”
江游世奇道:“与那鬼清客有何关联?”那人正等他这一句问,神神秘秘道:“上回鬼清客来偷刀,也留过一封信,不过甚么也没写,而是画了朵梅花。这信昨天还没有,定是今天他艳羡蔺掌门宝刀威武,又要来偷刀啦!”
多亏“鬼清客”作乱,三衢剑派的弟子们饭也吃不上,列在齐云山的山道上值守。而江游世简直食不知味。他坐得偏,远远看着孙小山被人簇拥着,一杯接一杯喝酒。这孙小山显然不是个能喝的,酒过三巡,已经趴在桌上动弹不得。来敬酒的见他是再也喝不下,只好失望而归,留了十数个不死心的,将他抬回房中。江游世便缀在后面,记得了孙小山所住的院子方位,天一黑,他便悄悄折回来,翻进院中。
孙小山或许睡沉了,灯也没点,屋里静悄悄的。江游世趴在窗上看了一阵,暗自想:“或该带碗醒酒汤来才是。”他正想要走了,忽然觉得项上一凉,有把小刀抵在他脖颈上。
“你来这里做什么?”孙小山道,“不过好过我费劲找你。”
江游世摸上腰间剑柄,飞身一跃,避开刀锋,又顺势把长剑抽了出来。孙小山没带长刀,很是吃亏。他失手教江游世走脱了,也不恋战,退了一步道:“我本要和你好好说话,你倒动起手来。”
江游世心想:“不知是谁先发的难。”将剑往前挺了挺,道:“你学鬼清客偷刀,意欲何为?”
孙小山摇头晃脑道:“我一介清清白白的书生,怎么和鬼清客、鬼幕僚的扯上干系,兄台可不要血口喷人。”
江游世冷声道:“你将我推进水里、湿漉漉地上擂台,都是为了拿我作证——教别人知道你没时间去放那封信。台上借刀,是为验他宝刀是不是赝品。别再装模作样了!”
那孙小山微微地一惊,避开他长剑锋芒,笑道:“我瞧你有趣才逗你玩儿,哪知你这么容易动怒。你来得正巧,要拿那刀走,我还须劳你帮我一个忙呢。”江游世道:“痴人说梦。”孙小山哈哈大笑,道:“你既然替我作证,自然同我是一伙的。你我早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啦!”说着将他长剑轻轻拨开,走进屋内。江游世犹疑了一瞬,也跟着走了进去。
孙小山点了灯,道:“兄台,请上座,请上座。”江游世拖来一张圈椅坐了,孙小山也拖来一张台几,研了一池墨,铺开纸道:“这些东西都要赶紧备好,免得明天晚上忙中生乱。你说写甚么好?”
江游世道:“做甚么用的?”孙小山拈着笔,在墨里蘸了蘸,道:“明天夜里取了剑,当然要给蔺掌门再留封辞信。”江游世沉吟道:“那你写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罢。”
孙小山大摇其头:“不成,不成。”江游世问:“简单明了,兼具风姿,怎么就不成了?”孙小山嗔道:“好好的鬼清客,怎能给人当老婆!”
“疏影”二句诗乃是宋时林逋咏梅之作。林逋隐居山中,养鹤种梅,自诩“梅妻鹤子”,因此孙小山有此一言。江游世想通其中关窍,又不禁遐想那“鬼清客”为人妻的模样,更加觉得好玩,莞尔道:“你仿佛熟识他似的。”
孙小山在那笺纸上写了一句,方停笔道:“我说我小时候见过他,你信么?”江游世道:“不信。”
孙小山冷笑一声,道:“世人传说他觊觎蔺祺的宝刀,被拿住打成重伤,从此消失了。其实不然。他逃出来,连半点伤也没受。蔺祺害怕丢了面子,也不敢声张,只好暗暗地抓他。我娘怜惜他被追来追去,请他到家里住过几月。”
此时孙小山低着头说话,在那豆粒似的灯下,面颊隐隐地飞着淡红。江游世戒备之心顿起,问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孙小山微微笑道:“鬼清客,叫这名字,你想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八面玲珑——九流通透——十分和气而已。”
所谓“清客”,指的就是地主富豪家里养的一群闲人,多半是考不上功名的书生,诌几句闲诗歪赋,仰人鼻息过活。这些人往往练得圆滑谄媚、长袖善舞的本事,很为别人看不起。“鬼清客”这个外号,一是说他行事诡绝,二就是贬他卖弄风雅了。江游世想:“他逗旁人玩的时候是有些和气样子,但若犯起浑来,真是谁也拉不住的脾气。”这么一想,孙小山所熟的“鬼清客”不过九牛一毛,他反倒平衡许多。
那孙小山写完了笺纸,举起来道:“如何?”那纸上写道:
“霜飞月冷晚林中,半树萧萧半树红。问向枝头谁泣血,冰心剑骨付东风。”
江游世道:“是你要学他,写什么你乐意便好。”孙小山将那张笺翻覆地看,道:“若能画朵梅花,就更像了。他原本还教过我怎样画梅,可惜我已忘得一干二净。”
江游世好胜心乍生,道:“我会。”他接过笔在清水里涮了涮,一转一提,淡墨便染出花瓣来,再蘸浓墨点出花萼花蕊,纸上俨然就是一朵落梅。孙小山大喜过望,将那笺纸仔细收好,道:“你竟然还学过这个!”
其实江游世从没学过,只是平时看得太熟,自然而然地会画。甚至于画滚锋、画厾笔都有模有样,简直像那“鬼清客”握着他手画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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