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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尹焰合作,连路铮鸣都觉得荒唐。
且不说他们的语言是两个系统——尹焰是古典写实,自己是抽象表现,就连作画材料也是截然不同。比如路铮鸣常用的涂好底料的工厂画布,尹焰根本不屑一顾,而尹焰那种一层一层手工涂刷打磨的画底,路铮鸣也完全没有耐心制作——做完这样一张画底,他的激情早已烟消云散了。
“我之所以和铮鸣合作,是希望在传统具象语言里做点现代性的探索。他在抽象语言和材质上有自己的独到理解,同时呢,也想在古典绘画中继续发掘,寻找新的可能……”
路铮鸣眼看着尹焰说胡话,对那两个画国画的外行坑蒙拐骗,自己一边捧哏,一边琢磨这里的利害关系。
以他的了解,尹焰不会加入任何一个画派,哪怕是北京那批权威牵头的中国开头的某画派。他人虽然合群,但作品的气质难以用任何标签来归类,有那么几张画,路铮鸣觉得它们超出了古典范畴,甚至不像油画的气质,流露出一种散漫的水墨趣味和某种观念性。①
一个在艺术上有这样追求的人,很难想象他会卷入权力争夺。副院长的位置固然诱人,可它值得以加入这种三流画派、牺牲一个艺术家的独立和尊严为代价换取吗?
路铮鸣也知道,尹焰拉他下水不过是一种博弈,在尘埃落定之前,他只能站在尹焰这边,看他到底有何打算。
“好啊,”马平川摸起尹焰打出的牌,和得心花怒放,“小路也不妨考虑一下,加入平原画派。我们虽然从现实主义出发,但总的来说,还是兼容并蓄的,风格和题材不是障碍嘛。”
“那我可太荣幸了。”路铮鸣殷勤地搓牌,“不过,我还没有拿得出手的成绩,不像尹焰,好歹入选过全国美展。这次我不拿个奖回来,实在对不起马院长的期待。”
路铮鸣故意把尹焰的“入选”升级到“获奖”,场面话说得漂亮,实际上,全国美展获奖绝非易事,而他也不混这种官方圈子,所以这仍是一句谢绝。
尹焰完全听懂他的意思,笑而不语。马平川当然也能听懂,但牌局还是其乐融融,直到散场。
一脱离旁人的视线,尹焰整个人就冷淡下来。
在路铮鸣面前,他再次下意识地放下伪装。路铮鸣又体验到那种被裸裎相待的满足感,也就不计较他拿自己当挡箭牌。
“钥匙。”他抢先走到左侧车门。
尹焰没有拒绝他的好意,任他开着自己的车,把自己送回家。
路铮鸣开不惯mini这种小车,正要抱怨空间狭窄,就看到尹焰蜷在座位上,像断电一样陷入睡眠,一直到目的地,也没醒过来。路铮鸣本想随他上楼,走进那间久违的画室,可一看到尹焰疲倦的脸,所有念头就化成无声的叹息。
他把手送到尹焰脸旁,隔着几毫米的空气,做出一个捏住他下颌的动作,然后向上一掀,好像揭开一张面具。
做完这件事,他悄悄下车,在旁边抽完一支烟,才打车离开。
毕业展布展在即,全院毕业生都在忙碌,连同他们的导师一起加班,做最后的完善。
平时,路铮鸣只在上午有课,这段时间他整天泡在四年级教室,随时准备解决学生的问题。当代艺术工作室不像其他工作室那样,作品局限在画布之内,路铮鸣的学生使用各种材料创作,题材也大相径庭,他必须在不同作品间频繁切换思路。
涉及到毕业创作的打分和展览评奖,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各工作室暗中角力的时刻。并且,往届毕业生的水准,直接影响到入学新生选择工作室。
重重压力下,路铮鸣没心情画画。
与尹焰合作的事被抛诸脑后,那幅红色巨画也被他翻转过去,扣在墙上,刚有些起色的新创作,不得不暂告段落。
他心里正打算着,下学期向系里申请少安排或不安排课,专心搞创作,就收到来自经纪人的坏消息。
春夏之交不只是美院的毕业季,也是各大拍卖行春季拍卖落槌的时候。
对艺术家而言,这是来自市场的考验。无论是学院派,还是个体派,无不重视自己的拍卖成绩。艺术无价,艺术品和艺术家却是有价的,作品的成交价,往往代表着一位艺术家的身价。
路铮鸣作品的市场表现一向良好,然而在这次春拍上,他几幅参拍的新画都流拍了。
尽管经纪人小心地斟酌措辞,路铮鸣还是能听出来,她对自己近两年的作品有些失望,这次流拍的几幅画,已经是《轻》系列的西山之作。
在他遭遇滑铁卢之际,尹焰的旧作再创佳绩,拍出了他的个人最高纪录。那是他当年的研究生毕业创作,入选了全国美展,他因此留校任教。路铮鸣看着那百万级的成交价格,心中涌起淡淡的酸涩。
他从没经历过这样的挫折。
虽然在学院内路铮鸣混得不太好,但在体制外,他向来是市场的宠儿。他上学的时候,也搞过一段写实绘画,而且是非常扎实的照相写实,只是没过多久,他就彻底解放,投入抽象主义的怀抱。适逢近年来,当代艺术圈涌起一波抽象绘画热潮,路铮鸣还没来得及自省,就被卷入这场盛宴,随波逐流。
跟随潜意识的创作,难免要受个人的境遇影响,颜岩出事之后,他就再也无法轻松面对《轻》这个系列。这次春拍失利,彻底宣告了这一系列创作的终结。
然而未来之路面向何方,他始终也没有头绪。
焦躁和戾气积累到一定程度时,人会本能地寻找出口。路铮鸣的出口,就是翻看那些与尹焰的癖好有关的资料。
迄今为止,路铮鸣和尹焰的每一次经历都很仓促,充满这样那样的遗憾,他很想和他一起,尝试小说里那样完满而销魂的体验。
他自己不热衷此道,却愿意让尹焰的欲望满足,因为只有在那样的释放里,他才得以窥见尹焰最真实的一面。
他网购了许多书中提及的道具,逐个研究,设计了不少剧本,又一一推翻。
也许艺术家的本能就是不愿走前人旧路,路铮鸣总觉得,那些他所不屑的寻常玩法,尹焰同样不会满意。他为此困扰很久,找不到最适合他们的方案,直到某天他下课时,经过那张尹焰讲座的海报:
《从圣徒祷文讲起——浅析中世纪绘画》
路铮鸣翻遍自己的书架,都没找到一本文艺复兴以前的画册,不由调侃自己对古典主义的厌恶之彻底。
好在他还有几本巴洛克文献,里面倒是有不少宗教主题。他一眼就注意到圭多·雷尼那幅《圣塞巴斯蒂安殉教图》,它不仅是三岛由纪夫性取向的启蒙,还是宗教绘画里罕见的具有同性恋倾向的题材。
路铮鸣合上书,心中有了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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