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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外墙上“学院美术馆”这五个字,任何人走进这栋包豪斯风格的灰色大楼,都会以为自己走进装修现场。
毕业展开展倒计时还剩一周,展墙的改造刚刚结束,重新粉刷的墙壁散发着潮湿的乳胶漆味,电工搭着梯子检查灯轨,保洁员蹲在地上铲干结的涂料。各系的作品陆续被搬进来布展,像堆积的建材。
展厅最显眼的位置留给研究生,然后是本科获奖作品,撑起整个毕业展的门面。
这些作品中,意识形态最正确的和业务水平最精湛的各占一半,大体可以代表每届毕业生的水平。其他作品未必逊色,只是这所美院的评奖标准向来保守,总是最后考虑它们的优点。
以这个标准,油画系的一等奖总是在以古典写实为方向的第一工作室和走现实主义路线的第二工作室中产生,倾向表现主义的第三工作室只在少数几届折桂。而第四工作室,也就当代艺术工作室,获奖就更加稀少,路铮鸣的本科毕业创作分数很高,依旧与奖项无缘。
他也不以获奖为追求。
对路铮鸣而言,这种高高在上的、来自权威的奖项绝非认可,而是一种束缚和驯化。
然而不是每个人都像他这样追求自由。
从洞穴岩画到教堂的穹顶,一直有种超越人类的力量在左右艺术家的画笔,他们不必思考,只需驯顺地描绘那个高处的世界,便可以实现自身价值。直到文艺复兴,这股笼罩在头顶的力量才日渐衰弱,他们的画笔开始受限于尘世准则,却也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然后,印象派的革了古典主义命,又被喧哗的现代主义推翻,然后是后现代主义冷峻的消解,艺术家的束缚越来越少。等当代艺术家面对光怪陆离的世界时,除了自己,已经无所凭依。
失去信仰庇佑、王权禁锢、道德规训的人,失去了枷锁,也失去归属与安全感。
为了抵御自由带来的孤独与焦虑,人们又创造出新的束缚。比如意识形态的认可和被抽象成数字的作品价值,让权威重新被树立,也让艺术家在新的归属中栖身。
路铮鸣站在嘈杂的展厅里,感受着四面八方的迷茫。
学生们还太年轻,既没有找到归宿,也没有掌握用绘画骗人的伎俩,这些等待上墙的作品,正赤裸地表达着一切——冲动,困惑,理想,欲望……
他又一次想到颜岩,想到她的迷惘和绝望,和她惨烈的结局。
在这样一个时代祈祷救赎,能得到什么回答?
即使不是路铮鸣,也终会有一个人把失语的上帝从云端拉下,摔碎在她面前。
“路老师,再帮我看看,总感觉还差点东西。”
又是那种殷切的目光,路铮鸣集中精力,把颜岩的幻影驱散。
面前的作品叫《烧荒》,尺幅巨大的画布上画着黑灰色的田野,用胶、漆、水泥和金属制作了厚重的肌理,它的模仿痕迹很重,很像安塞姆·基弗的第三帝国的废墟。
据这个学生的讲述,这是他生命早期的回忆,开垦播种之前,人们要用火烧掉田野上的荒草。一边是毁灭,一边是新生,这是人类驯服一块土地的过程。他想用这幅画征服评分老师,但只得到一个够拿学位证的分数,他要抓住最后的机会修改,好向观众证明自己。
和不远处那幅颇有性意味的《众妙之门》,和那幅用人名汉字填满画布的《某某》一样,路铮鸣在他的画上看到了直白的进取心。
他很想告诉学生,他只需要沉下来,像画中土地那样等待万物生长,而不是像荒火般急于占领。
但他什么也没说。
自从颜岩出事后,他再也没发表过任何批判动机的评论。
路铮鸣拍了拍学生的肩膀,给他想要的鼓励和安慰,做完之后才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像尹焰。
尹焰正在研究生展区,和系主任、各工作室主任一起,调整最后的展览效果。
等这一切结束,等在一旁的本科生就拉着他给自己评画。不只是古典工作室,就连路铮鸣的工作室,也有学生围过去,求他点评自己的作品。
尹焰来者不拒,态度和蔼,即使有人求教心切,伸手去抓他的手臂,他也没有愠色,反而笑着道歉:“久等了。”
路铮鸣突然发现,在任何一个层面,尹焰的表现都趋于完美。
他想做一个完人。
像贪婪的野火占领所有高地,也像卑微的奴隶背负全部枷锁。
在路铮鸣印象里,尹焰有很多不完美的地方,恰是因为这些不完美,让他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
越来越多的学生围在尹焰身旁,他变得像在百人大课上讲座,言语表情越来越得体,身上的活人气也越来越淡。路铮鸣再也看不下去,从围观学生中挤过去,按住尹焰的肩膀,把他带出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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