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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焰的脸和内心完全分裂。
他心中不安至极,脸上春风和煦:“路铮鸣的脾气你知道,我和他聊聊,没问题的。”
“不能怪你,我一开始就没打算放他走。”刘乐山摇摇头,“他们工作室干活的不多,我怎么可能把人放走?本来想磨一磨他,磨得差不多了,再给个机会。结果机会来了,人走了。还是没把握好火候,唉——”
尹焰附和了几句就告辞离开,一路心神不宁,差点刮倒骑摩托车的交警。
他机械地微笑,接受批评教育,心中全是失控的焦灼。他没想到路铮鸣会以这种方式拒绝,不由开始反思,自己对路铮鸣的了解是否出现偏差。
学生时代的路铮鸣和现在很不一样。
尹焰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要找的人不在,一个邋遢的高个男生顶着满头乱发来开门。他一身松节油味,面带憔悴,眼神却精神十足,甚至有点锐利,尹焰忽然想看看他的画。
路铮鸣很爽快,把画拎到光线下,还给他开了一罐啤酒。
那是一幅超写实主义的油画,内容是草地上一根喷水的水管,草叶根根分明,四溅的水珠也清晰写实,如同高速摄影。
能看出他画得很认真,但不算好,因为以超写实绘画的技术要求,画面上不能出现笔触——平滑如镜,落笔无痕,才能称得上合格,而路铮鸣的笔触和他的头发一样乱。
他笑了笑,说出自己的感受。他以为路铮鸣会不悦,想出言安慰,路铮鸣却把画笔递到他手中:
“能帮我动几笔吗?”
尹焰摸着那几支猪鬃画笔,心想,难为他画成这样。
于是他就在闷热的宿舍,一边喝着温乎乎的啤酒,一边用粗硬的猪鬃笔画画。
路铮鸣的工具很粗糙,几乎只用松节油和写生用的硬毛笔。尹焰默默用扇形笔扫平了没干的笔触,再用细砂纸打磨掉干透的、无法修改的部分,然后用罩染的方式,一点一点地修补。
罩染用的三合油是他现场制作的。松节油,亚麻油,和路铮鸣买来就没开封的达玛上光油混合,尹焰增加了松节油的比例,使它干燥速度加快,对初学者更友好。
路铮鸣在一旁看,有些不好意思地举着本画册给他扇风。尹焰笑着说声谢谢,他也回以一笑,眼中尖锐的部分柔软下来,变成一种勾人而不自知的东西。
尹焰审慎地屏蔽了诱惑。
回去后,他找出一套柔软的尼龙画笔,想找机会送给路铮鸣,被琐事一耽搁,就把这件事忘了。
再见面时,路铮鸣已经不走写实路线。他依旧感谢尹焰,因为那张作业得到了全班最高分。尹焰有点意外他的转变,但没表现出来,只是淡淡地祝贺他。
路铮鸣请他看自己的新创作,那是一系列抽象画,画面呈现出很特别的质感,像许多透明的水痕叠加。
他给这系列作品命名为《轻》,他笑着解释,自己还不知道何为沉重。
路铮鸣聊了不少抽象绘画的心得,从材质和语言的探索,到当下有影响力的抽象画家。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和自己对他的第一印象截然不同。
尹焰心中生出酸涩的抵触,好像遭遇了某种背叛,忘记送他画笔的愧疚顿时烟消云散。
路铮鸣又说,这样画是受尹焰罩染技法的启发。
尹焰客气地笑笑,并不居功,说当代艺术圈正在兴起抽象绘画的热潮,他适逢其会,一定前途光明。
路铮鸣挠了挠头,不以为意。
后来,他果然以令人嫉妒的速度走红,可他似乎不想做浪尖上的人物,而是选择留校。尹焰想了想,觉得他的做法看似保守,其实很聪明,有学院背景的当代艺术家进可攻退可守,路铮鸣总是能在最好的时机,做出做好的选择。
尹焰在人事上总是思虑周全,却忽视了一点——作品是骗不了人的。比如他自己很理性,他的画也很严谨,哪怕营造出松弛的效果,也是外松内紧,形散神不散。
他与路铮鸣接触几次,从这些印象里推出路铮鸣是个和他一样步步为营的人。可他的画却清晰地表达着,一个沉不住气隐藏笔触、把抽象画画得洒脱淋漓的人,不可能走和他一样的路。
尹焰以己度人,把路铮鸣的张扬理解为一种姿态,这种姿态很符合他走当代路线的气质,同时也在人际往来中保持不远不近的主动距离,不像自己走绥靖路线,有时难免陷入被动。
他不断把路铮鸣大智若愚的印象强化,所以颜岩出事时,他格外诧异。
在他看来,路铮鸣不可能不知道那些话的后果,他那样说无异于故意伤人。尹焰想不出他为何要如此暴戾对待自己的学生,也不记得自己何时得罪过他。
罅隙在疑虑中越来越深。
整整两年,他都以一种近乎仇恨的心态面对路铮鸣,不只因为学生的死,还有一种他曾刻意回避的东西,它尚未明晰,就被扼杀在萌芽中。
直到他们意外撞破彼此的秘密。
尹焰把事情的发生归咎于不称心的炮友、暧昧的环境,归咎于酒和各种合理的不合理的细节,好使他迈向路铮鸣的脚步充满无奈,像被逼上刑场无辜者,以获得道德上的解脱。
下一刻,诚实的身体就出卖了他的意志。
他说:“折磨我。”
他自暴自弃地把龌龊的秘密倾倒出来,让脖颈暴露在铡刀下。他把最艰难的选择甩给路铮鸣,无论赦免还是惩罚,让自己享受悬念的刺激,也用肉欲的折磨完成隐秘的报复。
然而路铮鸣没有计较,他做到的,比尹焰自己幻想过的更多。
在那些堪称罪恶的纠缠中,尹焰的人格再次分裂,一个在欲望中沉沦,另一个在理智地谋划——如何把这场意外变成默契的合谋,如何让这难得的满足更持久……总之,他要花一切代价把路铮鸣留在身边,在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就已经做好决定。
偏差的印象,扭曲的欲望,和说不清楚的冲动,让他毫不犹豫地切断了路铮鸣离开油画系的路。
他以为自己替他做了双赢的选择。
直到路铮鸣露出愤怒的表情,这坚不可摧的信念才开始动摇,出现裂缝,并在几天之后,见到那张辞呈时,彻底坍塌。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释放过后,尹焰晕眩着拷问自己,和每天晚上一样,这次也得不到答案。
他从床上爬起来,冲洗汗湿的身体。
尝过最极致的满足,他再也找不到替代品,只能幻想着路铮鸣自慰,聊以熬过不时袭来的饥渴。
可它却越来越难以平息,当夜晚的悸动开始侵蚀白昼时,尹焰就再也不能坐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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