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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外聘的法国老头原本叫皮埃尔,但他坚持让人们用西班牙语发音叫他佩德罗,因为他母亲是西班牙人,而且他很喜欢那个西班牙导演佩德罗·阿莫多瓦。
佩德罗说他喜欢《欲望法则》里那种浓烈的……他想了想,用了个英语单词:“passion,用中文怎么说?”
“激情。”
路铮鸣不太理解他这把年纪,哪来这么多激情,可他看上去确实不像个老人。倒不是因为他长相年轻,他眼角的皱纹一点也不少,是因为他的眼睛。那是双年轻人的眼睛,总是把喜怒哀乐写在上面,并没有被年龄蒙上阴沉和世故,在这张苍老的脸上,显得格外明亮。
佩德罗的画奔放又快乐,总是把意想不到的颜色碰撞到一起,还喜欢用奇怪的材料拼贴。和他相比,路铮鸣的画都显得保守。
他还喜欢带着奇怪的东西去上课,缠着电线的兔子和鸟类标本,像牛排一样切成片的维纳斯雕像,用各种玻璃透镜看物品被扭曲的形状。他还会把黑胶唱机用双肩包背去教室,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放勃拉姆斯,音乐响起却是电台司令,他让学生们把歌曲画下来……他们喜欢他这些点子,玩得很开,一个白头发的孩子带着另一群孩子做游戏,完全看不出这是大学的课堂。
整个美院都给人一种灰色的压抑感,包括尹焰,他也只比别人多一点暗淡的蓝色,佩德罗是彩色的。路铮鸣很喜欢这个老头,如果不是佩德罗年龄大得可以做他父亲,路铮鸣说不定会和他发展一段。
然而每当他们在一起喝酒,路铮鸣就会庆幸他们没在一起,因为佩德罗总会在酒醉时反复念叨他那位年轻的前男友。
那人叫于贝尔,在纽约混得不错,绘画、雕塑和装置都做一点,最近开始又做策展人。路铮鸣见过他的作品,感觉都很眼熟,不是“戏仿”某位大师,就是“颠覆”和“解构”某种经典图式。他是有点小聪明,但成不了大人物。陆铮鸣没有说出真实想法,因为他能看出来,佩德罗很爱他。
“他把我的一切都榨干了……我的计划,我的想法……结果他把它们都变成了垃圾!垃圾……”佩德罗又干了一杯,“为了那堆垃圾,他竟然真的和她睡了。”
佩德罗把酒杯墩在吧台上,伸着手胡乱比划。他的话已经含糊得听不出是中文,但即使他说法语,路铮鸣也能猜出他说的是什么,因为他重复太多遍了:
“那个女馆长,还有女经纪人……就连给他拍照的摄影师他都睡了!他说自己是同性恋,可他睡过的女人比我认识的都多!”
路铮鸣按下他的手,已经有不少人在看这个老头耍酒疯了,可他还在喋喋不休:“他还想把雕塑送进泰特和古根海姆,他做梦!”①
“确实做梦。”
“你不懂。”佩德罗喃喃地说,“如果他和我一起,我们会做得比吉尔伯特和乔治更好。可他把我们的作品带走了,我不怪他,但是……他一个人做不来,他一个人不行……”②
每当这时,路铮鸣就只能叹气,喝酒,拍拍这个伤心的老头的肩膀。
说实话,他不太能理解这种伤心,因为他从没对这种事上过心,无论是他主动离开别人,还是别人离开自己。
他只会觉得寂寞。
路铮鸣之前对寂寞的理解是,它来自分别。然而在向尹焰靠近的过程中,他仍会有这种感觉,并且愈演愈烈,靠得越近,就越寂寞。
在某次欢爱后,他一丝不挂地抱着尹焰,把自己的困惑告诉他。尹焰只是笑着回应他的拥抱,给他许多很温柔的吻,把他的不安融化在欲望的温度里。
和佩德罗喝酒总会想起不太愉快的事,路铮鸣渐渐就不再接受他的邀请了。
法国人的话痨路铮鸣深有体会,临近年底,他又体会了法国人的另一种特色。
一进系办公室,他就看见佩德罗在和朝晖争执,他坚持要过圣诞节,不肯在那天上课,而且他要求带薪休假,否则就去主楼前面罢工。
“多大点事,我替他上课不就完了。”路铮鸣难得和稀泥。
佩德罗发了火,他坚持这是原则问题,不应该用这种方式解决。他还指责路铮鸣和朝晖一样没原则,搞得路铮鸣也很尴尬。好在刘乐山发了话,给他三天带薪假,才把事情平息。
佩德罗还是很不高兴,他觉得不应该用某人的面子来解决问题,原则就是原则,路铮鸣只能苦笑。
虽然闹了一次“罢工”,佩德罗却没把同事关系搞僵。休假之前,他特意到办公室来,给每位同事带了一小盒巧克力。不光同事有礼物,他教过的学生也人人有份,他捧着一盒《阿甘正传》里那种巧克力来到路铮鸣的教室,让每个学生都尝尝。
“这是我妈妈做的。”他说。
路铮鸣揣着自己那份,又厚着脸皮从学生的盒子里顺了一块。那些巧克力形状不太好看,像随手揪下来的橡皮泥,口感倒是很奇妙。巧克力彻底融化后,口中剩下一些细小的颗粒,他仔细品了一下,是薄荷味的橙子皮,恰好把甜腻化解,只留下清凉的香气。
佩德罗告诉他,这些巧克力都是他喜欢的,他妈妈快九十岁了,依然记得他的口味。他笑起来像个孩子,不管皱纹堆得多密,都像个被宠坏的孩子。
路铮鸣突然想起自己的父母。
上学时,他每次放假回家,他们都会准备丰盛的饭菜,可他喜欢吃的东西一样也没有。从来都是这样,二十多年来,他们从不记得自己爱吃什么。
他向母亲提出来,她总是一脸惊讶和抱歉地说:“是吗?原来你不喜欢?那你喜欢什么?”路铮鸣认真地告诉她,然而下一次依旧如此,父亲还会指着某道菜告诉他,这东西有多么昂贵,多不容易弄到,“特意给你买的”,他说。
久而久之,路铮鸣就不再告诉他们。
橙子皮的甜香散尽,只留下淡淡的苦涩。
教室里的气氛快乐极了,学生们享用着巧克力,连模特都被分到一块。欧阳还收到了佩德罗的特别礼物,一小盒樱桃巧克力和一枝粉色的玫瑰,路铮鸣第一次看到她脸红。他实在受不了佩德罗这种奔放的浪漫,嘴里的苦涩越来越重,假笑着走出门,把教室留给他们。
路铮鸣到走廊窗边摸出根烟,刚要点着,就看到钟京京在他身后经过,向楼梯方向走去。从钟京京的角度看不到路铮鸣,她走得很轻快。离上午课结束还有一会儿,她应该算早退,路铮鸣不想管这种闲事,只当没看见。可身后的脚步声却没往楼下去,而是向走廊另一端延伸——
那边是研究生教室。
路铮鸣探头看了一眼,她轻轻敲开了一道熟悉的门。尹焰从里面出来,他们在走廊聊了几句,钟京京递给他一个不大的盒子,刚好可以揣进外套口袋。
走廊很安静,隐约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尹老师,圣诞节你有空吗?我知道一家法国餐馆,吃过的朋友都说很正宗,叫……”
佩德罗说过,那家的东西全是垃圾,他知道更好的,全平原市最好的。路铮鸣捏着那根烟,把它捏成扁扁的一片。
过了一会儿,钟京京终于说完了她的话,他听见尹焰笑了笑,温和地说:
“抱歉了,小钟,我要和女朋友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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