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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的下半学年刚开始,路铮鸣总是和四年级一起忙毕业创作。除了在学生这边操心,院里、系里、工作室里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会——教学计划,学术活动,还有行政部门想一出是一出的新规定,琐事数不清。
这么多年磨下来,路铮鸣原本有些躁的性子被修理得圆润不少,至少应付这些事的时候,他可以像尹焰一样四平八稳。不过这学期他难得地幸运,不用面对这些。
朝晖不知道用了什么本事,从南方某院挖来两个青年讲师,其中一个在当代艺术圈小有名气,另一个作品不出众,授课倒是颇有一套。但他不敢让新人带低年级,怕他们跳脱的路子和本院的风格冲突,再搞出当年路铮鸣那样的风波。要让他们带毕业班,同样让人放心不下,重点工程还是要靠谱的老人把关。思来想去,最合适的还是路铮鸣带的三年级,这些学生已经有一定的基础,不会被轻易带偏,同时,他们马上要开始创作实践,正是需要开阔眼界的时候。
路铮鸣之前就想申请停课创作,苦于人手不足,这回终于找到理由,他乐得放手,让新人去锻炼。所以整个一学期,他都拥有自由,除了完成创作最后的收尾,还可以把新作送展。他的经纪人早就联系好机构,上半年是展览的淡季,很多画廊和美术馆的展厅都虚位以待,他有充足的空间去发挥。
他也不负所望,顺利地完成作品,并且把这些脆弱的玻璃安全运到北京。玻璃厂工程师的包装方案很完善,路铮鸣还特别雇用了一位开过槽罐车的危险品运输司机来驾驶装画的厢货车,果然一路稳妥。
路铮鸣的个展在798艺术区一家颇有影响力的当代艺术中心举办,档期则是上半年展览的黄金时段,五一期间。
集齐了天时地利人和,想不成功都很难。沉寂三年之后,路铮鸣终于突破了瓶颈,也超越了之前的自己。
寡淡了整个春天的展厅被这些鲜明的彩色玻璃点亮,连同寂静了小半年的评论圈。开展之前的采访被他们用学术的语言翻译成各种文章,从技术层面到社会文化层面地解读。路铮鸣没有细读那些文字,只扫了扫标题,就知道他们的描述和自己的表达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看懂这些作品的人不会写这些晦涩的文章,他只会站在一旁,会心地笑笑,或在沉默之后发出一声叹息。
喧嚣之中,他暂时把这份落寞压进心底。
第二次面对荣誉和关注,路铮鸣的心态平和了许多,不再像当年那样,兴奋,忐忑,又藏不住锋芒。他表现得像一位成熟的艺术家,用一种不骄不矜的平和面对来客,轻松调侃自己的作品。但这只是他自己的感觉,在媒体发布的采访照片里,他的眼神和从前没有区别,还带着同样的锐气。
那种锐气大概永远也不会变钝。
尹焰翻着他朋友圈转发的评论和访谈,微笑着冒出这个念头。
他喜欢路铮鸣的锋利,那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东西,哪怕在荷尔蒙分泌最旺盛的青春期,他也是一副温良恭俭让的谦和模样,把棱角深深包藏。
路铮鸣的朋友圈下有许多点赞和评论,都是他们的同事和圈内熟人,尹焰含蓄地回了一句“祝贺铮鸣”。在发出之前,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点开左侧的表情,选了一个心形的图案贴在后面,按下发送。
他想象了一下路铮鸣看到这个奇怪的评论后的反应,嘴角又挂上微笑,直到手机屏幕黑下去,映出他笑容旁边那张惨白的脸。
她用虫肢戳他的脊骨,正要说点什么,尹焰抢在她之前开口:“我知道。”
但他没有删除那条评论。
尹焰解锁屏幕,给钟京京发了一条微信,祝贺她在省美展获奖。
几分钟后,钟京京回了信息:“啊,真不好意思!尹老师,应该我先祝贺您获金奖的!”
后面跟着一个猫咪捂脸的表情包,她很喜欢在对话中插入这种图片,和她聊天的感觉完全不像是面对同事,更像是学生。
尹焰回了一张同样风格的摸猫头的表情安抚,那是他在学生群里保存的,有时他也会用这种方式和他们沟通。
钟京京又发来许多受宠若惊的话,她又一次提出请尹焰吃饭。
“下午茶吧。”尹焰回复,“我知道一个地方,那里的蛋糕和奶茶很不错。”
钟京京回复了一个雀跃的表情,这个岁数的姑娘很难拒绝他的建议。
这一次钟京京没穿高跟鞋,纯白连衣裙下,是一双淡粉色的芭蕾鞋。离那家甜品店很远,她就看到等在门口的尹焰,一路小跑着过来,双肩包在背上颠来颠去。
尹焰微笑着朝她招手:“慢点,路不平。”
不穿高跟鞋的钟京京比平时矮上一截,没了平时那股用力过猛的劲头,整个人柔软不少。
她和尹焰打了声招呼,后者就替她拉开门,和她一起走进店里。
一门之隔,墙里就像另一个时空。那家店没有装修成流行的风格,从家具到吊灯都来自二手市场或拆掉的旧房子。墨绿色丝绒窗帘,柚木地板,实木拼花的圆桌,和窗帘同样颜色的丝绒沙发扶手上,搭着白色的蕾丝盖布。
钟京京一坐下就笑出来:“好像我小时候住的房子。”
“你看这圆桌,像不像钟老师家里那张?”
尹焰把菜单递给钟京京,后者一边研究,一边点头:“是啊,我妈搬家时只带了那张桌子。”
钟京京的母亲是尹焰读本科时的老师,她作品不多,也不常露面参加活动,在古典工作室里是个低调的人物。她不带油画课,大部分时候都在低年级教素描。她身体不太好,气质有点阴郁,很少和人聊天,尹焰是个例外。他总是有办法让人对他心生好感。
尹焰就是在这位钟老师家第一次接触坦培拉绘画,这个繁复细腻的画种对他产生了莫名的吸引力。他还记得钟老师的画,尺幅不大,技法精纯,不比工作室里那几位名头响的人物逊色。
他只见过钟京京小时候的照片,没见过她本人,因为钟老师总是让还在读中学的钟京京住校。那套空荡荡的房子里再也没有别人居住的痕迹,也没有宠物,显得过分安静。
那四年里,尹焰给她干了不少助手的活儿,也干了些别的,比如搬运重物这类独居女人不太容易做的事。有一次,他按她吩咐整理画室的时候,发现了一本旧速写本。
尹焰悄悄打开它,想欣赏一下老师的早期素描,却发现了许多男性画像,不同的角度和衣着,都是同一个人。后面还有些钟老师的画像,画风截然不同,似乎是出自另一个人的手笔。他不动声色地把速写本归位,假装什么也没见过。
不久之后,他在图书馆看到了画中那个男人出版的画册。那人叫戴望云,平原美院出身,现在北京某美院做系主任,很有名气。后来,他做到了画院的副院长。
尹焰守着这个秘密,直到钟老师去世,钟京京回到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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