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爪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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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子惟显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在原地怔忡良晌,没有纤毫动静。难怪、难怪……这些日子的种种疑惑,譬如筵席上见着的那位许夫人与她形貌过分相像,又譬如时断时续的通信……尽皆有迹可循了。

云湄不管他神情如何变幻,径自交代自己的。末了,她说道:“表兄才貌俱全,前

途无量,没必要与我这样的人厮混在一起。”

云湄此前虽然为奴,但从不自卑自贬,挣来的每一分每一钱俱都受之不愧,毕竟那都是她竭力费心得来的,无论什么手段,都自认那都是她合该得到的。先前还会因为许问涯毫无保留的真情交付而时时感到愧怍与心虚,但一旦脱身远走,没两下便想开了——赚钱谋生嘛,不磕碜。

可当下的时风便是这样。乔子惟经过宿儒点拨,待得明年新帝登基加开恩科,再下场,十有八九能够高中。而她只是一个将将脱籍的平头白衣,虽然财帛绕身,可没有父族与外家撑腰,形同孤家寡人,真要算起来还是二嫁之身,在世人眼中,和正当年华、拥有锦绣前程的乔子惟着实作配不上。

云湄留好了退路,虽则在大蔚,一个女子独自生活是艰难了些,但也不是完全不能过活。立女户难于登天,那便招赘,倘或招赘不成行,只要她谨慎小心、财不露白,妥善利用傍身的钱物,总能寻到旁的出处。

良久,直到葳蕤的烛火渐次转弱、烛芯发出噼啪将熄的灯花炸响声,乔子惟才闷声闷气地说了句“我知道了”,静静地替她将所有重物都搬开,尔后沉默地走去了门槛外,沐浴着夤夜的风雪,在廊下的踏跺上呆呆坐着。

云湄看得有些心虚。

可这事儿,早说晚说都得说的,总不能等二人成亲后才坦白,这到底是自家表兄,那么做也太不厚道了。其实这半载之内,她在信中多有暗示,可乔子惟剃头挑子一头热,估摸着领略了字里行间的分道扬镳之意,也权当做看不见,云湄便就此算了,预备等日后当面说清,没得他这个愣头青直接找上门来坏她捞钱大事。

云湄见乔子惟如此,也不好凑去跟前儿讨他的嫌,打算放他自己冷静一下。

回首环顾一片狼藉的屋内,她这厢还有很多活要干,暂且也没空与谁人扯皮拉锯。

先干活吧。

可强行取下玉结环,伤的乃是她惯用的右手,云湄忍着痛意从墙角拿起除尘的笤帚,登时痛得嘶声迭起,无奈,只好换作左手。不承想左右手倒腾转换之时,笤帚和簸箕一块儿被凌空接走了——原是乔子惟挟着一身冰雪的冷气走了过来,代劳替她整理厢房。

他接过家伙什,也不说话,就这么从东屋扫到西屋。动作不怎么利索,不是能干的模样。云湄想想也是,乔家乃是洞庭的富室,他自小养尊处优长大,不然哪能养成那么一身细皮嫩肉?这种活计,富少爷自然从未沾过手,当下显得生疏也是寻常。

反常的是他哪怕左支右绌,也依然要固执地沉默着继续干下去。案头的东西间或扫落下来,直挺挺地砸到了脚背,他却只是顿了顿,一声痛呼也无,随即默默躬下身子,捡起来将其归位,尔后扭身去扫其他的,总之,是一股缄默过头、风雨欲来的架势。

云湄不是习惯冷战的人,看不下去,硬着头皮上前道:“你有什么气就发吧,总归是我对不住你。这么晚了,有什么要吵的提早吵完,等会子还要睡觉养神,毕竟从江陵到洞庭的路可不好走,满程子颠簸缺觉怎么受得了。”

乔子惟还是不说话,抬起帚尖,仰首去够梁上的积尘。

云湄无奈。但她是忙惯了的人,眼下这么干站着毕竟浪费时间,于是趁他暗自生气,怜惜分阴地去厨上下了两碗鸡丝面,把夜宵吃了,填饱因奔波而空了一整日的肚子。

她把另一碗搬到明间,搁在小几上,招呼乔子惟过来吃,想着两下里都不是小孩子了,好一良晌过去,他的闷气生得也尽够了,接下来该是如何解决、分说,于是坐在小几旁的短杌上等他过来边吃边聊。

结果面都放坨了,乔子惟还是头也不回,自顾自连轴转地花了半个时辰将屋内屋外俱都扫净,末了扫无可扫,他怔怔立在原地,脸颊泛出热意蒸腾出来的水红之色,衬得清灵无尘的眉眼愈发漂亮无俦,半束的墨发散落了些,垂在肩头肩后,转目看过来时瞳眸流光,颇有种较之姑娘家也毫不逊色的水灵。

“……”云湄被他盯得哽了一下,随即试探着说,“这碗坨了,我再烧灶给你下一碗?”

毕竟多少年的往来了解,云湄倒是不怵他会因此做出什么,反而觉得他这场气生得挺有意思、也挺有意义的,一气之下把活儿全干完了。

乔子惟放下工具,挨到廊下的水缸里敲碎水面凝结的薄冰,将手洗净了,这才闷闷回来,默不作声地坐在云湄对面,垂头拿起筷子,开始咬那碗已然坨成了面饼的鸡丝面。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别憋着气睡觉。”云湄支颐看着他,口吻家常。

乔子惟撩起眼皮睃她一眼,仍旧没有发声,但到底有动作了——他抬起指尖,指了指面。

云湄恍然,太久没与他见面相处,通信之中又毫不避讳,倒是忘了这位表兄也出身富室,富贵公子奉承食不言寝不语的这一茬。

接下来这一隅相顾无言,惟余碗筷碰撞的细小响动。

因为对厨房这个地方心有芥蒂的缘由,云湄做东西当真不怎么好吃,更别谈面还坨了。但横竖乔子惟也食不知味,就这么一口一口地将那块面饼啃完了。

这半年来,云湄被许问涯惯得愈发少了自觉,眼睁睁看着乔子惟吃完,也没有取水和巾子来让他洗漱,而是始终坐在那儿。乔子惟显然是个衣来伸手惯了的,呆坐片时,才想起这里可没人伺候他,好在他这阵子于恩师府上呆了那么久,因何大儒定下的规矩,门生们无论贫富俱都不可携带仆从入府,顶多饭食有厨上送来、残渣有人取走,其他诸如起居、读书之事尽皆自行解决,乔子惟住了半载,好歹适应了些,很快捡拾碗筷,自己净脸净手去了。

云湄看他笨手笨脚弄得叮里哐啷,黛眉微蹙,但也没说什么。二人未来又不定生活在一起,没必要对他指手画脚的。

片刻后,乔子惟回来了。他显然不是个会收拾自己的人,发髻因干活而垮得松松的,他感知到几绺不安分的越过了肩头,便随手一绾,却愈加惨不忍睹了,好在容颜在江山便在,不显邋遢难堪,反而呈现出落拓的凌乱之美。

云湄却看得眉尖跳了跳,随即扣拢。跟一丝不苟的许问涯待久了,眼下再来看乔子惟,便总有很多教她不习惯的地方。云湄走神须臾,乍然反应过来,尽量整理神色,收敛异常,等他说话。

不想等待乔子惟开腔,却不是她意料之中的责怪,反而道:“那你……受委屈了没有?身上除了手伤,还有别的伤吗?是他弄出来的?”

云湄看得出他神色纠结,是一种气闷淤堵无处散发的模样,可见这句话并不是纯粹的关怀,而是转移话头的开场。这样可不行,她叹了口气,说:“不是,是我自己为了脱身弄出来的。你有什么要怪罪的,且现在分说完罢,我不怕你冲我发火。”

“我……”乔子惟搁在膝盖上的双手蜷了蜷,神情郁闷,思忖少顷,坦言道,“其实我知道我与表妹之间,一直都是我一厢情愿,只是我不听不看,才显得皆大欢喜。我没有资格计较什么,只问你一句,你还……还愿意跟我回去么?”

云湄没接话,沉吟着。乔子惟心揪起来,左右想想,说道:“大舅在洞庭混了个官当,当地贪墨成风,他是最大一段腐败关系里的掮客,我甫一到任,便要寻一个人下刀祭旗,杀鸡儆猴,他是最好的选择。”

乔子惟口中的大舅,便是云湄的生父。

云湄听了,这才抬眼凝视他。他抛出的筹码,与她回洞庭给便宜爹找些不愉快的目的,不谋而合了。

云湄思来想去,松口道:“那你这一路安全吗,会不会有人截杀?”顿了顿,又问,“什么时候能走?你要务在身,有捷径可行吧?我之前去问了民船,得等好一段时日,怕是要捱到初春去。宋府的老太太有心留我,还有一个管事的儿子老来打听我的事儿,这边实在不能久待了。”

看来她有意回避花前月下的许诺,而是选了个最家常的口吻答应了他的邀约。

“安全的,明面上我只是做个录事而已。”乔子惟也不气馁,听罢笑开,“明日去给你办过所,后日就能启程,咱们走官道。我在洞庭识得一位从太医署告老还乡的老御医,他身怀一门传自古来中医大家的绝技,叫做柳枝接骨术,神妙非常,至时候我递帖子请他为你诊治手伤,你看如何?”

云湄颔首。

东西都收拾起来了,云湄懒得再行铺开、归整,于是当夜和衣而卧,乔子惟则睡在倒座房。云湄不介意把自己的床让给他,自己去睡临窗的小榻,但他非得坚持避嫌,云湄困极,没得耐性再劝,便由着他去了。

转过两日,一切预备完毕,便是正式往洞庭进发。

这一路雪虐风饕,直走了二十来天,才有云收雪霁的迹象。再过约莫半个月,马车入了岳州府,道旁林立的店肆张灯结彩,沿路错身而过的家家户户也装饰出了浓郁年味儿。洞庭位于长江以南,水网密织,当地气象较之北地不算冷冽难捱,有几节未有封冻的河路可供抄小道。

云湄这阵子睡不安稳,实话说,许问涯周到太过,致使她在方方面面的生活细节上产生了一系列的不适应。喝水没人试水温喂水,清晨起身不再能够闭着双眼发懵、任人抱来抱去地捯饬洗漱,气温骤降时,亦没有人知冷知热地拉她入怀。云湄虽则自嘲被养废了可不是好事,曾经她事事都能够自行办妥,更别谈这些起居上的细枝小节,要赶紧适应才好。实际上每逢午夜梦回惊坐起,瞧见身旁冷衾冰枕,仍旧仰头凝视着月色,怔忡地发了良晌的懵。

她有些浑浑噩噩,是以登船抄近道去往府城前,都忘了自己晕船一事,一颔首便答允了。直到小船行驶出去老长一段路,她骤然腹腔痉挛,喉管抽搐,眼见得要吐,这才恍然反应过来。

可是船已然抵达江心,前后左右都不搭界儿,只能捱过这一程子水路。于是,撑船的艄公眼睁睁瞧着那位玉面绮貌的冷脸小娘子跑进跑出地来回吐了三四趟,她家那个不靠谱的夫君仍在船舱里看书,不由勾头提醒了声:“汉子,你家媳妇儿不舒坦着呢,你不去瞅瞅?”

其实乔子惟的疏忽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些日子,他能感受到云湄对稍微亲近一些的接触都多有抵抗,譬如将她扶上马车,她的手分明连撑着车辕登舆都不大好使劲儿,但她执拗,对他伸出的手视而不见,坚持踩着床杌自行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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