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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到这个关头,云湄还有什么不依他的,没得平白惹人横生疑窦,于是从善如流地颔首道:“夫君纠正得是。”
可她的乖巧并未换来多少欣慰。准确地说,不止今日,这阵子,许问涯都始终一副兴致不大高的模样。眼下试完水温、将她沉进浴桶后,只安静伸手,掬了她一绺发丝置入掌中,细致濯洗,垂落的长睫交错覆盖在下眼处,于烛光里投出密不透风的影,良久才眨动一下,整个人仿佛终日耽溺在某种深沉难言的情绪之内。
皇帝缠绵病榻,眼瞧着已在弥留之际,云湄只当京中局势不稳,许问涯置身风云波澜之中,这类多思低迷的情状也属正常。每每此时,默默陪伴就好了,多言反而扰人。
云湄于是缄口不言。
各怀心事的一对人影投映在绣屏上,时叠时分,浓情蜜意的细语轻声消弭不见,惟余水声依稀。
***
翌日风雪大作,较之先前更甚,似乎存心预兆着什么。云湄清晨披衣临窗,探头瞧了瞧,外面撕棉扯絮纷纷乱乱,整个天地俱都被充盈填满,举目四顾惟剩一片茫茫的雪白,便连参天的斗拱飞甍也为之尽数淹没。
她不由蹙了眉,“天气实在不太好。到底山路难行,如此落雪凝霜的更添一层危险,母亲那里,要不推迟几天罢?咱们先去外祖家住几日。”
许问涯鲜少有反驳她的时候,眼下却不由分说地道:“不行。”
云湄讶然回眸,这斩钉截铁、不容置喙的语气实在近乎冷漠了,令她感到有些意外,这不是她认识的许问涯。不过转念一想,人家生母早逝,好不容易过相州一趟,思母情切也是有的,她才是不近人情的那一个。
于是只好答允下来,扭头吩咐探路的车把式:“你去寻条稳妥些的路。”
又回身安抚许问涯道:“横竖咱们先去施府,午后再往母亲所在的窆山去,及到那时,雪应当没这么大了。我只是担忧雪天路滑而已,夫君别误会。”边说,边把自己给他缝制的一件裘袍给披上。云湄的起居诸事……譬如早间起身时换上的衣服,都是许问涯给穿的,她觉得自己再不做点什么,实在不符合宋府三小姐温婉贤惠的作风了。是以偶尔给他做做披衣,系个香囊,也算是礼尚往来了。
许问涯颔首,抬起一只手捧住她单边脸,默默摩挲着,在她侧颊亲昵流连。鬓边的发丝勾勾绕绕混杂其中,云湄被他弄得有些痒,笑着避了避,间或一扬眼睛,却不期然撞见他眸中愈加深沉的晦色,便是一愣。
云湄感受到越是靠近施氏,许问涯便越是少有笑颜,便连平日里的温润也渐次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时常微拧的眉头,除了情绪低迷以外,整个人似乎还透着一股莫名的迷茫。
对于他生父与生母的纠葛,云湄自打从卉香山庄走过一遭后,也是有了耳闻,当下只当是他记起往事,这才黯然伤神,于是将他的手牵进怀里,温声道:“走罢,一路有我陪着夫君。”
许问涯听了她这句话,唇畔依稀有了模糊的笑影,可那并不像开怀的意思,反而愈发教人辨不清是什么意味,“是么?”
人家在难受的当口,云湄自然不会计较这一两句话之间冒出来的小刺儿,她抬眸看向许问涯,剪水双瞳之中倒映着流淌的雪色,熠熠生光,语气里挟带让人安定的温柔:“我承诺。”
许问涯耐心听完,却并未答复,凝定的眼瞳中鲜明地倒映着她大言不惭的模样。半晌,仆从预备完毕回来禀报,他旋即推开屋门,将云湄揽入遮风避雨的氅衣里,伞骨舒张,随着二人的抬步,没入了肆虐的暴雪之中。
***
施家乃是相州乃至整个松江府的殷商之最,豪裕万贯,富有四海。施宅在阶层允许的范围内,修得极是气派,云湄漫行其中,有种花锦世界迷人眼的错觉。
许问涯此行是为公办,只是路过,待不得几日,所以先头递话时,并没让外祖家大办,一家子简单聚在一块儿用个小席面即可。但瞧着这一路披红挂彩的派头,施家对这位外孙媳妇还是极为爱重的,哪怕时间仓促,也尽可能地展现出热情延纳、扫庭以待的架势,门房传话夫妻二人到达门上时,施宅上房这一隅更是一家老小尽皆齐聚一堂,弄得云湄倍感压力。
听得人到了,堂内侯着的小厮躬身上前卷起帘拢,四下里窗洞开,视野中渐次显出一双人影恩爱相携的轮廓来。庭砌上的雪沫子早已被扫了个干净,又有许问涯一路护送,云湄这程子走得十分稳当,面上显得端庄温婉,心里却撕撕扯扯,早便乱成了一团麻线。
上房里头并不是严阵以待、等着打量验看新媳妇的深沉架势,见着二人出现,转瞬和乐满堂,都在打趣儿孩子终究是长大了,便连自小傲头傲脑的许问涯也会照顾人了。
云湄被许问涯妥善引领着,一一见过各位外家长辈,一圈儿下来,挂得满身琳琅,尽都是亲戚们的见面礼。
最后停在施家辈分最高的老太太身侧陪同,老人家年岁已高,却没有位重的威压,乃是个一团和气的长相,不过年轻时掌家盘账把眼睛给熬坏了,眯缝着牵拉出一片深壑似的皱纹,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云湄给瞧清,旋即展颜笑开:“好,好,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云湄听得一愣,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被任何人夸过“可爱”,偏爱如宋府的何老太太,最多也是一句“能干、可心”,且都是基于云湄给予她的、侍奉她的所有而言。这施家老太太,她还什么都没做呢,只敛衽福了福身而已,就得了这么句夸。
且当是客套吧。云湄笑笑,乖顺站在老太太跟前。不想这还没完,老太太看着看着,倏而抬起一只手,从腕子上褪下一只水头极好的缃叶色八达晕纹的镯子来,眼瞧着就要往云湄腕子上套。旁头的施家媳妇见状,并无恶意地感慨打趣着:“老太太对兆玉就是偏宠些,这传家的家伙什旁人争破头都没得呢,兆玉媳妇头一遭来,便舍出去了。”
云湄讶然,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后腰却传来劲力,原是许问涯掌住了她的脊背,不许她怯阵。
浸泡在这满堂和乐的氛围下,他的情绪却仍旧不高,只是命令般地吐了两个字:“收下。”
夫妇一体,云湄以为许问涯此举是在怕她给他丢脸,只好忍着莫大的愧疚不安,生生看着老太太把镯
子一寸寸推进了她的手腕上。
云湄全程凝目看着,脸上勾勒着无懈可击的温婉微笑,心里头却仿佛坠了沉铅似的。施家人待她越好,她便越是深感愧怍。
一趟走完,许问涯推拒了留饭,只说回头再拜见,言窆山巍峨,雪天路滑,再晚了不好走,牵了云湄往外离去。
他的行速起先还在意着云湄的步幅,出了施家的门头,人虽始终安静沉稳,背影却莫名愈加显出急切来,云湄追不上,一脚缠在雪堆里,被他察觉,及时顿步拉进怀里,这才好险站定。
云湄稳住险些跌跤的心惊,简直一阵莫名其妙,在她看来,许问涯敬守礼节,拒绝留饭已令她惊讶,适才上房之中的外家亲戚们听了他的推拒,满堂便是一静,显然也颇为意外,从前应当没发生过这种匆匆离去的事儿,这代表着许问涯以前过相州时,都是有条不紊的,先留宿外家,再行祭拜生母,而不像今日这般火急火燎,失了礼数。
云湄思来想去都想不通,复又尝试去理解许问涯的思母心切——莫非是掣于公务,太久没来了?她压下狐疑,平复了吁吁的气喘后,在溟茫不断的鹅绒雪片里艰难抬眼看他,为了安全着想,尽量好言劝道:“再等等吧,雪越来越大了。天气如此,那窆山高若千仞,平日就算不好走的了,眼下怕是更加难行了。”
云湄等了半晌,双眼被雪尘糊住,都没能等来他的回应。就在她疑惑是不是罡风太劲,才令她没听清他的答话时,愈发肆行的风雪呼啸中,陡然传来他平直无波的声音。
“现在,我们去见母亲。”
第75章巧饰伪(七十五)她该走了,栓不住的……
施氏所葬之地山脉连绵,巍然崔嵬,现下已有大雪封山之势。墓园的阍人显然没料到此般恶劣的土气,竟还有人来扫墓祭拜,匆忙披衣出来接待,将马车延入**停泊。
暴雪纷然。
云湄被许问涯从车厢内稳稳当当地抱了下来,站定,抬眸远眺。天地所有,俱都被凌乱纷杂的雪片充盈,满目惟余一片萧索的皎色,罡风呼啸拂过,平添一抹旷久的寂寥。
此地距离墓园尚有一段距离,因着路面参差,车辘逾越不得,需要徒步。许是这个时令罕有人至,一路并未洒扫,雪堆尘砌,原就陡峭,现下愈发不好走。奈何许问涯走得异常沉默,步幅不减,云湄被他牵拉着手,多有磕绊,可在他心情欠佳的关头,也不大好发声。
这样的状态,真是怪极了。云湄只得归结于施氏死得可怜可悲,许问涯身处墓园触景伤情,才会如此。
好在偶有泥足深陷时,许问涯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及时停步,动作放轻地将云湄牵出来,揽入怀里。又是那位云湄熟悉的温柔夫君。
云湄反思,这种时候她不该有猜忌抑或是一些小情绪,合该体谅他才是。于是放在许问涯掌心的手反握住他,攥得紧紧的,传递一种始终相伴的意味。
许问涯感受这份力道,倏而驻足,转眸看了云湄一眼。她表达的陪伴并不令他感到纤毫的安心,反而愈加显出躁意来。
“见过了我娘,我们就是一辈子的夫妻了。”他突然开口,哪怕风雪肆虐,他的一字一顿落在云湄耳朵里,照样无比清晰,“听明白了吗?”
许问涯曾经从来不会对云湄这般命令性地说话。飞扬的鹅绒暴雪反衬着黯淡的天光,与他眉目间交映,神色瞧来莫名扭曲。时至今日,他已然显出了一角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极富控制欲的底色了。许问涯自认,从官场上的手段来看,他与父亲没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私情上来说,他不愿意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可是……可是,他极其厌恶被人牵动在股掌之中加以蒙骗的感觉,现而今乍然遇见了这种荒谬的事情,古往今来都没有可以借鉴的处理方式,只能遵循躁动的本心。甚至萌生了一种就此将她绑缚起来,强留在身边的扭曲思想——也许这就是恶劣的一脉相承,当年阿娘意欲改嫁,父亲就是这么对待她的。这无疑加剧了施氏的病情,许问涯自小怨恨无比,可眼下遭遇此事,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效仿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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