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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照砚行至荀远微面前,理了理衣衫,朝着她躬身行了个叉手礼。
在他被春和从秘书省传到廷英殿的时候,便猜到了兴许有事发生,等到了之后,春和又让他从偏殿进,站在与正殿一座屏风之隔的暖阁中,正好将崔悉与郑惜文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这件事牵涉到了章绶,他便注定不能全身而退了。
他稍稍抬起头来,看着荀远微,似乎是在斟酌着措辞。
从那双幽深的眸子中,荀远微辨不出他细微的情感变化。
过了半晌,戚照砚才问道:“敢问殿下打算怎么查这件事?”
荀远微将托着腮的手放下来,道:“依据定州程拱寿说的,这件事既然是因为户部司与定州关于户籍册、记账册的记载不同而起,以至于几十万石的粮食不翼而飞,那便要从这两个账本上查起。”
荀远微说这一番话的时候,中间没有过长的迟疑和停留,显然是早有筹谋。
戚照砚并不否认荀远微思路的合理性,因为这件事按照正常程序来查,的确如此,甚至她竟然能先一步找上章绶,可见她对整件事情的洞悉程度。
但在他稍稍扬起脖颈,看向台上坐着的长公主,眼中有着熠熠光彩时,他脑中却突然出现了八个字
——过刚则折,慧极必伤。
也是,这位殿下才刚刚回京,还未曾和这些世家周旋过,或许还不明白江湖多风波,水深波浪阔。
就和当年的自己一样。
戚照砚抿了抿唇,说:“请殿下听臣一言,若殿下一定要查这件事,从记账册入手,查清楚今年的事情便好,至于户籍册,最好的办法是按在朝中,不要牵扯到定州去。”
荀远微蹙了蹙眉,“为何?手实、记账册、户籍册向来相互做以佐照,户籍册的事情若是查不清楚,那朝廷一年要不翼而飞多少粮食,又会养出多少蠹虫?”
这么多的粮食被从京城的太仓署抽调出去,年复一年,若是被世家用以豢养私兵,渔阳鼙鼓动地来之时,荀家的天下岂不是岌岌可危?
戚照砚朝着荀远微深深一揖,“殿下,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他说出这一句的时候,恍惚间觉得自己的声音和记忆中那道有些老迈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
“臣知殿下心怀稼穑社稷,但户籍册的事情一旦铺展开来,将定州地方上的户籍册和手实调上来,若干文书摆在一起,若是户部司懒怠于休整,好说,但若被有心之人抓住一点尾巴,一时便难以说清到底是户部记载不对,还是程拱寿受人驱使存心构陷,先帝新崩,外有靺鞨一心南望,大燕江山危如累卵,正是多事之秋,”他中间停顿了片刻,又接着道:“殿下固然有执炬迎风的魄力,或许也不畏惧风吹过时灼伤手腕,但火星溅落,引起燎原之火时,殿下又当如何?”
荀远微闻言,紧握着椅子上的把手,这些事情她的确想过,但被当面指出,她的心绪一时还是难以平定。
不知为何,在戚照砚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竟然隐隐从中听出了一些不合时宜的沉痛。
她不禁有些好奇,这个戚照砚这三年都在秘书省修史,按说没有任何道理可以接触得到朝纲大事,难道说早在他出事之前就将朝事洞悉的这般深了吗?
戚照砚许是察觉到了她带着些探究意味的目光,于是稍稍将步子往后挪了方寸,“臣失礼,请殿下降罪。”
荀远微抬了抬手,“无碍,定州的事情能被抖落出来,是定州百姓之福,亦是我之幸,但这件事若是不能查清楚,往后这样的事情再想要被介入清查,只怕是难上加难。”
她说着叹了口气,这才留意到戚照砚一直是半躬身站在底下的,于是招呼春和给他搬了椅子。
戚照砚敛衣坐下,看向荀远微,“殿下信程参军么?”
荀远微虽然不解他为何要这样问,但还是点头道:“自然相信。”
“殿下既然信程参军,那便是信定州地方上的户籍册无误,殿下心系百姓,但定州百姓受难实则是因为太仓署关于灾情的勘探呈报有出入。”
戚照砚这话没有继续往下说,因为他知晓,点到为止,荀远微能听得懂自己的意思。
事情从定州灾情起,那便从定州灾情上落,户部和整件事情的牵扯不大,操之过急反倒容易打草惊蛇。
荀远微沉默了半晌,戚照砚也不说话,只是垂头坐着。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春和在一边站着,看着这两人一个在台上,一个坐在阶下,忽然想起自己少时听到的一句传言来。
“颍川荀家女,东海戚家郎,最天生一对。”
当时还是前朝末年,长公主殿下尚且是颍川才女,这位戚郎君仍是那个天之骄子,两人又先后写出《怀萧鼓赋》和《哀江山赋》,由是被誉为“当世双璧”。
只是彩云易散琉璃脆。
春和想到这里,也不由得为两人一叹。
若是没有长治二年的事情,两人或许会是贤主与良臣,又或许是女将军与外交家,又或许是世人艳羡的神仙眷侣,但绝不会是现在这般。
六出入窗牖,荀远微挣扎了许久,终于还是说:“春和,找人送戚郎君回秘书省,雪有些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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