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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缙坪山的六月明媚干燥,山坡上的芭茅比人还要高,风如砂纸打磨脸颊。河水是一条小蛇,总也填不满原本的河道。亮晶晶的小河边团聚着蓝瓣白心的婆婆纳,朝开暮落,却永远密密匝匝。
麦芒在这时吐穗。十二岁的姚江刚上初中,已经会用流畅熟练的动作扎出结实的扫帚,小他三岁的姚淮则会用藤条编织精美细密的箩筐。
学校离家有五里路,要走四十分钟。沿河的一段最好走,只是下雨时泥泞,小土岗爬着累,但比树林小路畅通平坦。姚淮上小学,学校管饭,中午不回家。所以每天中午,姚江从学校回来给爸妈做饭,送到田地里,和他们一起吃完,把碗带回家,洗好了再赶去学校。饭菜很简单,不难做,只不过没什么油水,不好吃。好在他和爸妈都不挑。地里种了什么、成熟了什么,就吃什么,青黄不接的时候,就去山上和田边挖野菜,或者拿一坛地窖里的腌菜出来。林子里还有果子,小河里有鱼,运气好的时候,能逮到手掌长的一条,银光闪闪,煮出灰白色的汤,香,好几天不忘。
午休是铁定赶不上的,下午第一堂课迟到也是常事。姚江脚程很快,并不慌张,第一堂课下课前,必定到校。数学老师嫌弃他,让他站门口听;语文老师心疼他,每次都叫他进来坐下。他并不因此讨厌数学,也不为这更喜欢语文。
从初一到初三,他的成绩一直是缙坪初中最好的。不偏科,也不见对哪一门有独特的热爱。后来,不知从哪传出老师们私底下的说法,评价他是平庸的天才——会读书,死读书,没有专长,缺少桀骜。
不过,老师们又一致认为,山里的孩子,这样也好。不恃才傲物,走出这片狭小天地时,能更好地适应万花筒般的世界。
这样中规中矩的姚江,唯一算得上爱好且做得稍微出格的事,是每年的八月份,缙坪山上桃子成熟的时节,总要时不时翘一天课,去给妹妹摘桃子。
一开始,谁都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了。还是姚淮年纪小,一次跟同学争执时说漏了嘴。
那个同班的小姑娘说,她大姐嫁人后,每个星期都给自己带一条彩色的橡皮筋,上面总有塑料小花、金属镶嵌的水钻。
小姑娘既得意又向往,说,结婚真好,能吃好吃的水果,穿好看的衣服。
姚淮说,才不好,你姐姐十七岁就要给人生小孩了!
同学不高兴,指着她乱糟糟、男孩样的短发:你就是嫉妒!你从来扎不了好看的辫子,也吃不到好吃的水果!
爸爸妈妈每天天不亮就要下地干活儿,没时间帮女儿打理复杂的头发,哥哥不会扎辫子。可姚淮也是个姑娘,也爱美;年纪小,也嘴馋。
她生气了,冲人喊:谁说的!我哥给我摘的桃子比你家的好吃一百倍!
大家都愣了,山脚下哪里有桃子?
缙坪山上的野桃虽都有耳闻,却要连爬带走,赶三四个小时的山路去摘,才能在天黑之前回来。
见人不信,姚淮当场从打着补丁的布三九书本网里掏出一个桃子——那桃可真大,女孩的小手只能托住一个底儿,通体殷红如朱砂,像一颗浑圆巨硕的红宝石,吸住人的眼,凑近了,能闻到清甜沁鼻的香气,馋得人口舌生津。
水果是难得的。同学们呼啦围拢过来,如一群小雀。姚淮把桃子一收,抱在怀里,抱个宝贝似的,骄傲地说:我哥专门给我摘的!我还有好几个。
刚刚炫耀橡皮筋的小姑娘站在人群外,想来想去不服气,说:我哥也在初中,昨天你哥是不是逃学了?
姚淮一僵,心虚起来。
小地方,人人沾亲带故,小学初中一通气,很快,这事儿大家便都知道了。
第二天,姚江被班主任叫去批评了,不仅是批评翘课,更是警告他要注意安全。不说山里可能有野猪,单说走那么远的山路爬树摘桃就很危险。
老师不知道,姚江从小爬树,人还没扫帚高就会给姚淮摘桃了。
老师说,你回去把家长叫来,我跟他们谈谈。
那天放学,姚江照例去接姚淮。姚淮在班上拿出来的那一个桃,最后还是分给了朋友——完全熟透的山桃,一掰就开,核肉分离,干干净净,里面的桃肉也是朱砂红,脆生生,甜津津,是贫瘠的味蕾上难得的美味。
姚江以为姚淮还在为那颗分出去的桃失落,走到小河边,悄悄从三九书本网里变出一个递到她面前。
又红,又大,又圆,抵得上姚淮半张小脸。
姚淮怀里抱着桃子,垂头跟着哥哥,走了几步,两滴眼泪落到桃子上。她说,哥,我是不是不该嘴馋。
我是不是不该嫉妒别人?
姚江回过头来,摸摸姚淮乱糟糟的脑袋,揪着干净的袖子给她擦脸,然后拉着她在小河边坐下,坐在茂盛的婆婆纳中间。河面波光粼粼,映在他的眼睛里。
“哥乐意。”姚江说。
“你不馋我也要去摘的。那些桃子那么好,鸟吃不完,烂在山里可惜。要是能拿出去卖钱就好了。”他常常要帮家里干农活儿,手指有些粗糙,动作却轻柔,一下下梳理着姚淮短短的头发,“你喜欢吃,我很开心。”
姚淮哭得好凶,好看的小脸皱成一团:“可是,可是,我害你被骂了……老师要请,请家长怎么办?”
“没事,我说服老师了。我说那条路我去过很多年,爸爸妈妈都知道。还说后面每次去,给老师们也一人带一个。”姚江一笑,凑近她的耳朵说,“告诉你个秘密,老师也嘴馋。”
姚淮一下子破涕为笑。
“那,你拿得动吗?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好。”
姚江看着她,那头短发终于服服帖帖,整齐了。他的妹妹像镇上超市里摆着的洋娃娃。
他说:“姚淮,以后你也留长头发。”
“啊?”姚淮诧异地望着他,红扑扑的脸比桃子更美,流过泪的眼睛忽闪忽闪,像天上璀璨的星星、地下透明的小湖。
“我给你梳辫子。”姚江说,“我会学的。”
于是,姚淮又想哭了。
姚江从泳池里上来时,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穿着泳衣在池边哼哼唧唧地饮泣。这是两米池,高于成人的水深,这个年龄的孩子本不该来。
小孩不敢下水,又想下水。她的妈妈在池子里拿着小小的游泳圈,一边哄一边引逗,动作灵活,是会水的高手。
溺死的往往都是会水的。
他在椅子上坐着,等这对母女离开,坐到手脚冰凉。这室内泳池有整体供暖,池水恒温,空气恒温,但那小女孩的哭声很重,将他的心一阵阵坠得发疼,寒意蔓延。
姚淮上初中后很多年,他都没再听她哭过。
但后来许多个晚上,他失眠、耳鸣,头颅里满是她的哭泣。不动如山,不转如石,尖锐如针,汹涌如浪。
他再摘多少朱砂样的红桃,也无法让她破涕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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