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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于礼不合
抄手回廊的尽头,檐上不断有积雪簌簌落下。章远安只穿了一身素净的常服,碎雪坠了满肩,但他浑然未觉似的,只自顾自地把玩着他手中的白瓷水牛。
隔着尚有一些距离,贺长情便闻到了那股茶香味。
“章公子,是特意在等我们吗?”回顾之前的见面,哪一次不是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像此刻章远安这一派闲适淡然的样子,倒是第一次见。
这是认定了他们再无反手之力,所以才摆出这副不屑一顾的姿态吗?
“此言差矣。我怎知你们会来?”话是这样说的,可章远安还是拖起茶盏盏底,朝着三人遥遥一敬,“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然几位来了,何不坐下品品这茶味道如何?”
和心不诚言不实的人是没有什么品茗的兴致的。贺长情懒懒地开嗓:“抱歉,我们几个都是俗人,没有这样的兴趣。我今日来府上,是有话要问相爷,章公子若是方便就带个路。若是不便,也别挡路。”
开玩笑,大雪天的,不在屋里好好呆着取暖。把桌案火炉的一干东西摆出来放在这里,能是什么居心!
“既然贺阁主这么求知心切,那我也不绕圈子了。今日有什么话想要问义父的,你们都可以来问我。”章远安依次摆下三个茶盏来,一一为里面斟满了色泽浓厚清亮的茶汤来,“请坐吧。”
“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位章公子吗?”贺长情率先落了座,一个眼神示意,随行的左清清和祝允也便各自找了个空地,“我问你什么,你都能回答我?”
“不错。义父身子抱恙,不便见人,因而问我也是一样的。”
身子抱恙,可他的心思却是活泛得很,一点儿都不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儿。不过这些不尊重人的话,贺长情终归是没有说出口来。
章远安看上去倒是个极其孝顺的好儿子,她没有必要拿这种话来恶心人:“所以半路伏击我们,是你的意思?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我还以为那日迎嘉妃娘娘回宫的宫宴上,就已经向阁主你传达得很清楚了。”章远安的眼眸里始终神色淡淡,倒好像那日发生的一切,已经是件不值一提的往事。
可,真的不值一提吗?若是真的如此,他们又何必派人拦路截杀?现下又状似无甚所谓,实则威胁地说出这种话来?
“以后的事情暂且不提。就说眼下,秦家已倒,元弋如今无处可去,解不了毒,也就这几日的光景。章公子认为,有必要这么大动干戈吗?”有关于元弋极有可能已经解开了寒约盟之毒的事情,只要她咬死了不提,谁又能知道?
她都把态度放到如此明显又低下的程度,章远安总不能再继续咄咄逼人了吧?
只是没能想到,那只瘦弱的手上骨节凸起,用力碾着白瓷水牛的犄角,配合着沉闷顿挫的音调,听来分明是发了狠的。
他说不行:“寒约盟毒发身亡,那是合该他死。可你们把他从秦家带出来,便是施了不该有的恩惠,这于礼不合,坏了规矩。”
这分明是看她态度有所松动,才又趁势逼迫,做出这等样子来。
贺长情一掌拍下,几个茶盏应声跳起来,溅上了一桌子的茶水:“谁规定的礼?又坏了哪门子的规矩?你把话说清楚!”
“同孝帝规定的礼,北梧的规矩!”章远安不甘示弱,收了浮于面皮之上的假笑,半分不让地欺身上前,盯着贺长情的瞳孔道,“你若是敢有异议,便是同所有人为敌。”
不愧是章相亲手养出来的儿子,这和狼群里领头的那凶相毕露的狼王又有什么两样?即便是未曾参与方才脸对着脸争斗的左清清,见了这一幕也不免心惊肉跳。
“主上!”他拽了拽贺长情的衣袖,竟是有点不敢直视对面那人,“现在可不是和他逞口舌之利的时候。再说了,这里毕竟是相府,是他们的地盘儿。若是惹急了,我们几个竖着进来,可不一定能再竖着出去啊。”
“主人。”祝允贴到了贺长情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沈大人他们应该已经安全抵达了源合堂,何大夫素有神医的名气在外,相府就是再厉害再嚣张,应该也不会为难治病救人的医馆。”
左清清和祝允的意思,她都明白,无外乎就是要让她表面上先低个头服个软,没有必要与人硬碰硬。
相府就是再只手遮天,也不能不顾京都里的悠悠众口,直接带人闯到源合堂里去吧。如果不是顾及百姓,他们又何必派人埋伏在半路上呢?
自从贺长情从傅念卿那里得知了相府里搜出来字条上真正的释义之后,她就对那日夜里,自己无意撞破圣上和章相在一起密谈的事情有了大致的猜测。
两人多半就是为了金玉奴的事情达成了某种共识。这也是为什么虽只是相府,但是又敢在皇城里如此明目张胆地派出大批人马,这一切不过是他们背后有天家的支持罢了。
可就算是圣上站在他们那边,也不代表着愿意把事情闹大到不好收场吧。这一次,倒是她被章远安激得头脑发热了。
虽不能把元弋的性命压在对方手上,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章祁知闭门不出,只留一个章远安独自对付他们,态度强硬到再清楚不过,更别提,圣上的意思多半就是章家父子二人的后盾。
还不如就此搏一把。想到这里,贺长情强压下心中的不忿,挤出一个些许僵硬的笑容来:“没有异议。章公子既然都这么说了,我身为北梧的子民,哪里还敢有异议。”
撕破脸皮之后,章远安也一改方才的端方君子做派,将三人茶盏中的热茶一扬手,全部泼洒在地。只听他用鼻腔冷哼一声:“你最好是像你说的那样,不要表里不一。”
要不是她躲闪得快,再加上祝允和左清清替她挡了一挡,现在那些热茶的归处可就不是地面,而是她的裙摆了:“阿允,清清,我们走。”
有些话,从来没有说破,但经历刚刚由元弋引发的一番对峙之后,已经是再明确不过了。
当年北梧挥军攻打金玉奴,将其逼退在落星谷中,利用瘴气之毒将其彻底囚困起来,自此再没有人能自由出入。为了掩盖这一过去,还特意写了一首诗来称赞北梧大军的骁勇,甚至恬不知耻地说是自己给予了对方安身立命之所。
章家父子俩也好,皇宫里现如今高高在上的梁淮易也罢,他们之所以对朝着金玉奴施以援手的自己穷追猛打或是权当不闻不问,无外乎就是心底里也清楚,那是一段并不光彩的过去,更是要用尽一切力气去掩盖的事实。
原来,也不是分不清是非黑白的人啊。
可就算他们分得清个中曲直又能如何。
这世上没有几个人可以勇于面对过错,如果胆敢有人站出来指出北梧奠基者的错处,那便是世人眼中的罪臣,谁有这样的胆量?谁又会拼着极有可能招来的一身骂名来与己身所处的阵营割席?
难道就为那些本就素不相识的金玉奴吗?为他们伸张了正义,争得了自由,自己却落到了与众人为敌的处境。
雪霁后的阳光很是明媚灿烂,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可贺长情看着自己被拉得斜长的影子,心底忍不住暗暗唾骂起了自己。
她生平头一次这样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她既无法对金玉奴的遭受视而不见,可又没有勇气与现行的一切说不。
她不甘心就这样与奴役压迫别人的家伙沆瀣一气,可又有诸多挂碍让她不能豁出一切去与他们斗争到底,这就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古往今来的那些圣人们啊,若真的有人参透了世间运行的真理,那就请告告她,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好?
“主人。”祝允摇了摇她因失神而无力垂下的胳膊,“用不用我去源合堂看看?”
“现在别去,晚点再说。”贺长情用余光打量了一下身后。那相府看起来威风八面,俨然是一座无法撼动的山丘,只是安静地伫立在那儿,便带给人许多无端的压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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