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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汴京的牡丹开得也正是热烈,红漆青瓦的院墙之中,榆槐两侧点翠,长藤延展攀附,淡紫如瀑悬垂,姚黄魏紫交错沿正中台阶摆放,迎着暖阳,艳冠群芳。
宫女踩着碎步低头匆匆迈进太子住所,崇德宫内卧在草坪的灰色细犬闻声机灵立起,目送其一路进入前殿。
宫殿的女主人走出殿门,轻声唤它过去,要摸它的头,却被嗅到手上的药味避开,女人的嘴角不由扯出了弧度,伴着轻叹,“听话,到後边去。”
细犬在通向後院的路上少许停留,摇着尾巴望宫门,看女主人指挥宫人向地板洒水压一压尘土,不多时,又有几名带刀侍卫赶到,肃立门前。它鼻子动动,识趣地一溜烟跑回後院,舔舔水,啃两口新鲜的大骨头,舒舒服服闭了眼在窝里卧着。
王芷又擡手扶了发髻上的一对蝴蝶金钗和兰花金簪,捋顺长长的宝珠流苏,身後侍女帮着拉展淡青色纹兰曳地长裙的下摆,一切整理好,她双手搭放在身前静立等候,细长的柳叶眉轻蹙,眼中难掩忧虑。
墙外,着淡黄衫袍挎玉带的年老帝王由身旁的青衫臣子搀扶,慢步走着。
“人老了,许多事都记不得了……看山啊,你跟着我,多久了?”
“微臣二十有三入仕,已是二十年了。”
“二十年,从虢州下辖的一个小小县丞,到一介丞相,起起落落,我都还记得。”
“陛下对看山知遇之恩,看山实在没齿难忘。”
袁素洗笑着摆摆手,看到崇德宫宫墙上探出的一截紫藤,示意杨励山停一停,“小小一串紫花便这般动人,何况院内的风光,这紫藤应该……对,是老五让人刨开一片地板种的,嫌他哥院子里没点儿生气。”
“汉王殿下向来心怀自然,花草树木,和谐共生,臣等也不过是附庸风雅。”
“呵,朝中恐怕就你对他好生夸赞。”离宫门不过几步,君臣二人却站在那束紫藤下接着漫谈,“他一心想着江湖。当时听了陈仪的话留他在老君山,真不知是好是坏。”
“殿下幼时体弱,如今身体康健,又身负武功,自然再好不过。”
袁素洗也不点头,抚了抚灰白胡须,思索一时才继续问道:“那另外三子如何?”
杨励山眼皮一跳,沉吟之後先朝皇帝行礼谢罪,才不疾不徐回道:“三王亦皆为庶出,楚王年岁第二长,文采斐然,极深而研几,前年荆楚大旱大饥,赈灾募捐率先垂范,但不善言辞,性格沉郁;燕王颇具胆量,年纪轻轻便敢率军平乱,战功赫赫,如今据守燕云之地,保一方太平;吴王年岁稍小,虽二十有三,但广交朋友,礼待宾客,在江宁府亦是颇具一方名声。”
袁素洗从袖中掏出三封开过的信,递予杨励山,“我对外称病,他们皆写了信让我保重身体,老二说得正式得体,老三朴实,老四诚恳关切,还求回京一见,仲夏呢……”等说到老五袁成复,则是一甩袖子,“恐怕还什麽也不知道,乐乐呵呵在洛阳看花。”
信自然不必再看,信纸错开,该看的是一张诊书,杨励山粗略一扫,大惊失色,竟是一份不容乐观的诊断。
暮春下午的阳光已有了热意,王芷感觉自己站了有盏茶之久,却还等不到人,便叫人取手帕拭这额上的细汗。
丈夫袁成林昨夜咯血发热,太医扎了针才好,快天明才好好入睡,方才叫醒,不知这会儿可又眯了过去。国事磨人啊,想他十六岁即被立为太子,十八岁选秀女,给她递荷包的时候粲然一笑,当真是少年意气尽在眉眼。几次监国,从最初的生疏不安,到後来熟练应对,深得陛下满意。陛下逐渐放权,他也逐渐憔悴,身体弱势跟着暴露,近两年更是病得频繁。
几声“陛下”唤回她游离的思绪,她迎上前行礼。
袁素洗虚虚将人扶起,瞧见她发青的眼底,一叹气,“照顾省春这麽多年,苦了你了。”
这麽一声寻常安抚听得王芷鼻头一酸,眼泪差点掉下。引人进殿,殿内药味浓重,宫人已很有眼力先搬了两方软凳到寝屋。她半坐床前将袁成林扶起,给他垫好靠背,趁宫人添茶,拿起玉梳替他把头发简单整理一番系好。袁成林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轻言细语让她去休息一会儿,她便行礼告退,在堂内等候。
因是病中,袁成林面色蜡黄,袭传母後的一双凤眼失了神采,他低头朝自己的父亲拱手,“恕臣不能起身跟陛下行礼了。”
袁素洗却只看着袁成林的面庞,迟迟未有应声。儿子病成这样,他内心可有愧疚?皇後临走时怎麽交待的?可他还是狠心做了这种抉择。
沅建朝不过两代,建朝前国邦林立,先帝统一多半,仍有多地未纳入版图。袁素洗自然迫切希望给後任清理可能祸患,三次征战费时费力,收效颇微,朝内全靠太子一党精打细算才得以支撑。老大又向来任劳任怨,少提功劳,多担责备,仔细回想,他对老大的夸赞竟然寥寥无几,反而对宠妃所生四子多有偏爱。
老四同他来自吴地的母亲一样生得秀美,又聪明伶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颇有江南一带风流士子的风范,实在讨人欢喜。孩子想回吴地就藩,他允得干脆。都说人老了就易凭偏好行事,看来他也逃不过。
袁素洗在袁成林身边坐下,拉着大儿子的手,再次叹气。
“十四年了……你做太子十四年了,三次监国,你三次累病,我都记着。近年我总是夸你四弟,他那性子,得了夸奖便像吃了蜜。你,我虽然不说,但他们都知道,你最让我满意。他们赶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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