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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朝颇为惋惜,“我说还给你做几朵花儿戴,之前留的,都分给她们了。送一回花儿,分别一个。眼下抽屉里都没有了,又要送别你。”
双巧抽出绢子,笑着抿了抿眼角,尽量让自己看得喜兴一点,“人活一辈子,谁没有分别呀!都好好儿活着,就有再见的指望。你趁着我还没出去,外边有没有想问的、想要的,快些与我说,我好牢牢记着。等成了婚,还能进宫来,也可以帮你捎带。”
这话倒提醒了她,连朝迟疑着说,“有两样事,想承托你办,又怕带累你。”
双巧板起脸,“你要是才来,说这样的话,还没什么。我们经过了这么多,你还这么说,就是打心眼里没把我当可信的人。那你什么话也不要说了。”
连朝想了想,折身把一本书郑重地交到她手上,低声说,“我阿玛因受牵连,身在狱中。我得想办法捞他。这本书匆匆写成,烦请你转带出宫,托人就当寻常本子卖了,有人看过,有人讲过,就行。”
双巧匆匆看了一眼外头,见人在外面,才装若无意的收到袖口里,有些情急,“你之前就是因为这些东西惹的祸,你忘了不成?”
连朝说,“在这世道,男子的手可以写诗作赋,可以畅意娱情,女子的手,就只能在闺中与针线相伴,出嫁了承担哺育之责吗?我既然能写,就一定要写。从前写一些不着调的宫闱故事,是悦己悦人,谋求生计,或许并非正途。如今,我想试一试,用它来惩恶,用它来救人。”
双巧郑重地说,“我并非什么识文章,懂大道理的人。但既然是你托付给我,我一定尽心尽力帮你做好。这些笔墨,如果真有你说的那番大用,做成此事,也是你给我的功德。”
连朝笑着说,“别看它微薄。它的用处大着呢!一千年,一百年,够长了吧?人一年年,一代代的,生了又死,死后又生。所用的器物,一旦与从前不一样,就都成了被委弃的无用之物。可这些文字不一样,它比人的生命更长,哪怕形态有所更异,也能把人的感受、人的想法,完好无损地保存下去,传与万代,万万代。”
双巧也笑,“一把火烧了,一顿水淹了,
就什么都没有了。你当纸是很坚固的东西?”
连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坚定,“纸不是,但是保护它的人是啊。”
双巧不再多说,转而问,“还有第二件呢?”
“我想,请你帮我打听,我的玛玛,我的讷讷和哥哥——我家现如今,到底是什么境况。”
双巧想也没想便干脆地应下。
“无论是还是坏,我都会如实告诉你。你放心。”
双巧已经卸了茶水上的差事,两个人又说了会子话,连朝估摸着快到皇帝视朝回来的时候,辞别了双巧,往养心殿去了。
阴沉沉的天,不知道大雪多早晚才会来。隔着大玻璃窗,可以看见隐约的灯火。连朝往廊下分去一眼,见赵有良并没有在,便轻声唤过常泰,“前头还没叫散呢?”
常泰见是她,早已钦佩地挂了一脸的笑,说已散了,“姑娘是来送字帖的吧?主子爷刚回来一刻钟不足,慈宁宫老主子着人请去了。您瞧,原本淳贝勒被传来议事,如今还在外头等着呢。”
连朝看过去,果见与岑站在廊下,饶是皇帝不在宫中,也不敢逾矩造次。马蹄袖垂下来,恭敬地低首,见她望过来,便朝她笑了一下。
连朝也恰好有事情要问他,光天化日,所以坦荡。她朝他福身,与岑颔首算是回礼,连朝已然开口,“贝勒爷稍安。老主子传话,必定要紧。奴才有幸在承德见过贝勒爷助力擒虎的风姿,过目不忘。”
与岑微笑道,“看来我与姑娘有夙缘。”
连朝笑着说不敢。
与岑只是看着她,眼中神色难辨,抑或是欲说却休,末了只能问,“姑娘自承德归来,一切好么?”
连朝说,“承蒙贝勒爷垂问。奴才很好。”
与岑点了点头,自然看见她手中捧的一沓纸,笑着问,“这是姑娘写的字么?”
连朝答,“奴才不会写字,偶得入门,写得歪歪扭扭,还请贝勒爷不要见笑。”
与岑说,“师法于柳,转师欧、赵,取道二王,飘逸神秀,自有本色。姑娘所写,笔风余意,想是在学董其昌?”
连朝并未有太大的波动,“主子教什么,就写什么。贝勒爷指教我,可惜我浅薄,不知道贝勒爷在说什么。”
与岑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二人保持着得体的距离,听见他说,“在宫里当差,哪里会不好。凡遇着什么事,都是好事。可以明心,洞性,擦亮眼睛。姑娘说是吗?”
连朝并不讶异他已经知道,抿了抿嘴角,照旧是笑着的,“是。”
“可我心里很不好。”
这话轻而易举地逾越了鸿沟,令连朝不由自主地收紧心神。却听见他轻飘飘地干笑了一声,“我有位……挚交,离家许久,总是牵念家中亲朋。我答允替她照料,眼下却犯了难。”
他的目光再度投过来,准确地定在她的身上,“亲友单薄,询告无门。姑娘是女儿家,又在御前当差。心思细腻,体贴周全。姑娘可否,帮我参详。”
连朝福身,眼中不由自主地有些湿润,尽量让自己声音保持应有的平静,“奴才虽不才,愿闻一二。”
与岑说好,“挚交家中祖母,素有喘症。外邪侵肺,情志失调,积年累月,三年前病犯一回,每到冬春两季,缠绵病榻。延医问药,都说只能靠将养,并无根治之方。如今快入冬,这几日又厉害起来。”
他顿了顿,似乎在给她缓和的时间,“挚交远离家山,不敢托以音信,恐扰乱她心神,耽误她前程。人命何其微迅!我这几日辗转反侧,不知该求告于谁。今日幸遇姑娘,得与姑娘说话。请姑娘告诉我,我应当让她知道吗?”
“她不在家的这些时日,过得好吗?衣衫可足,衾被可暖?是否投报无路,是否恩怨难酬?她的种种艰难,我该怎样,才能帮她,才能护她,才算是为她好?”
他说,“你能告诉我吗?”
第45章寅时五刻滚出去。
连朝让自己竭力平静,一闭眼便能从他的话语中摹想出场景,于是逼迫自己不要去想。
她的声音却仍有几分可以窥见的颤抖,一双眼莹然,却又因为坚定而生亮。
她深吸一口气,回答他,“奴才以为,贝勒爷如实相告,是她之幸。无论好坏,她应该要知道,如果我是她,一定会摒除万难,回到家中,不必贝勒爷帮扶借靠。除此以外,什么都不重要。”
与岑有想要伸手的冲动,想把她抱在怀中,他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出,却在将要触碰到她的时候,极力克制住。在半空中,一点一点地蜷起手指,划过她一痕袍面,然后无声垂下。
末了,只能说,“军国政令,宫廷内外,堂上洞彻,俯拾可得。生杀予夺,俱出于此。我也一直很想问,为什么她三年前,不能回家?”
为什么三年前,先帝崩逝,她们并非内务府包衣选入,却不能得到回家的恩旨。
她听完他说的话,整个人一瞬间竟然没有悲伤,只是觉得喘不过气,心仿佛被紧紧揪着,扑面的寒风刮在脸上,她茫然地展眼望去,却看见不知何时,养心门前有一片扎眼的明黄色,在鸭蛋青般的溟濛天色里,九重殿宇时隐时现,四周的人都跪伏得无声,不辨东西。
一个泫然欲泣,一个满眼疼惜。
皇帝就站在那里,一个人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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