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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青鸢心里千头万绪,不知如何应对,只是下意识地去扶起她,没想到柳娘跪倒下去的一瞬间,口中就有黑血涌出,滴落在地。
“柳娘!”她急了,扑上去接住她:“你!”
女人虚弱地倒在她身边,靠着夏青鸢的肩膀:“在你们动身之前,我已服了毒。此毒无药可解,半个时辰後,我将毒发身死。认罪书……就在我袖笼里。”
红衣少女们也都大惊失色,纷纷围过来,又是询问又是哭泣。
“别哭……都别哭。你们……都要好好活着。”
她刚说完,又一口血涌出,这次是鲜红滚烫的血。夏青鸢的眼泪止不住地掉落,手颤抖得厉害:“柳娘,你不能死,你还没讲完当年的事。”
柳娘的眼睛望着院里的花树,衆人都安静下来。
“过去太久了。我以为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事,现在已经记不清了。”
“当年,我被卖到花街时,灵雎已是伎馆里弹琵琶最好的清倌人。我曾嫉妒她,也学过她弹琵琶的样子,可怎麽学,也学不像。”柳娘的嘴角上翘,像是在笑:“那年春天,扬州的花开得真美。我们骑马去游春,灵雎就在这棵树下遇见了夏公子。我当时……我当时,也在那棵树下站着,也看见了夏公子,只是他没有看见我。”
柳娘发出一声极长的叹息。
“後来,我听说,夏公子与灵雎的孩子没死,还活着,就一直想找你。那天在花街,见到你第一眼,我就认出来了。”柳娘伸手,费力摸到她的脸丶眉毛丶鼻端。
“你的眉眼很像他。”柳娘看着夏青鸢,却像是透过她看着另外一个人。“性子也像,一样的认死理,从不肯屈就谁。除却了那一个,别的宁肯不要。”
最後一朵落花飘下,恰好落在柳娘的手边。
“大历初年,灵雎病重,我借探望之名去了京城。後来那场祸事里,那个将先皇後的画像放进夏府,害你爹被皇帝猜忌的人,是我。”
夏青鸢眼睛蓦地睁大,陆远也眼神一变。柳娘却依然笑着:“先皇後的画像,是我从前一个熟客所赠。说只要我如此做,夏公子就会被贬官流放,那时候我就能去找他,照顾他。可我忘了,他是夏焱。”
柳娘已经气若游丝,身边的少女们也都泣不成声。
“我是个罪孽深重之人。如今他们都走了,我留在此地受苦这许多年,也该走了。”
柳娘的呼吸停止了,手边的花被风吹散,天地苍茫。
少女们坐立起来,唱起河神祭祀的歌谣。听起来像是首思念故人的情歌,却也是首悼亡诗。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恍惚间,夏青鸢的脑海中突然闪过无数画面,头痛欲裂。她支撑不住地蹲下,朦胧中看见陆远扶住了他。
(七)
天降大雪。漫天苍茫白雪间,她踽踽独行。
她伸出手,发现自己的手比现在要小一些,身上穿的是从没见过的绫罗,外面罩着狐皮大麾。雪地上一串脚印通往一处府邸,那牌匾上面的字迹还清清楚楚,毫无岁月痕迹。
是夏府,当年的夏府。记忆潮水般涌来,彻底淹没了她。
大历初年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麽,为何她会失去那段记忆丶家破人亡背井离乡,陆远为何如此执着于找到她,又为何对他们的过往守口如瓶。
她现在全知道了。
那一天,是她在父亲的书房里发现了那幅先皇後的肖像,极为喜欢,想着偷偷拿去摹写之後再放回,那卷轴被她放在自己卧房的桌上。
接着陆远来了。他敲敲窗子,她打开窗,两人隔着窗子私会。说的话夏青鸢听不清楚。这是她早已模糊的记忆。可她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陆远是怎样伸手将她散落的鬓发挽在耳後,他们是怎样靠在桌边柔声低语。
阳光洒在窗前,照亮桌上散乱的卷轴。她踮起脚吻了陆远,双手撑在桌角,将画碰到了地上。
随後,门廊外传来脚步声,她脸一红,将陆远推开。他不放手,说要拿她的几幅画带走,于是她情急之中,错拿了地上那一幅先皇後的肖像,与其他画一起塞给了他。
夏青鸢站在虚浮的空中看着这一切,顿时觉得不能呼吸。
春日里,陆远怀中抱着画轴匆匆回家,放在书房中,就出了门。
接着天地俱暗,怀疑陆停渊谋反的诏书从宫中降下,禁军踏进陆府大门,查抄一切能找到的证据,而陆远已接到指令,被调离了京城。
他们在陆府中一无所获,正要空手离去时,却找到了那一幅先皇後的肖像,送呈宫中。
皇帝坐在庙堂之上,听闻此事,勃然大怒,将原本写好的诏书烧掉,重新拟了一份定罪诏书,罪名却是私藏兵甲,意图谋反。念其往昔征战,功勋卓着,赐以斩龙刀自决。
大历初年,四柱国之一的陆停渊,以莫须有之罪,被皇帝赐自刎于北境控马镇。北地胡人额手称庆,说陆将军已死,大历再无如此良将,从此可高枕无忧。陆停渊已死的消息传到京城时,右相夏焱已草拟好了死谏的奏折递进宫中,折中历数朝政种种弊端,痛陈皇帝听信世家谗言,杀害忠良。
一时间,世家纷纷上奏,请皇帝革除夏焱的官职。皇帝下令将夏焱免职,关入诏狱,并令羽翎卫严查。
而那时掌管羽翎卫的人,正是左相韩殊。
她看见自己在京城街巷里骑马没命地跑,四处请求拜访当年与父亲交情颇深的朝中故旧,可那些从前对她笑脸相迎的深宅大院,现在都朱门紧闭。
她一扇一扇地叩门,叩到指节磨出血迹,都没有一扇门曾打开过。而陆远此时已因陆停渊的罪被株连下狱,生死未卜。
她一步步走回了夏府,大门上已被贴上了羽翎卫查抄过的封条,街上荒凉寂静,所有人都躲着她。
夏青鸢抱膝坐在门口,眼睛呆愣愣地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任凭大雪飘洒,落在她身上。在被冻得失去知觉之前,她终于看见夏焱出现在大街的尽头,一步步地向家中走去。看见了坐在门口的夏青鸢,夏焱脚步一滞,跑过去抱起她,一把撕开了门上的封条,大踏步走进了院门。
“爹爹,你回来了。”
夏焱在屋中生了火,放好炭盆,泡了汤药,看着她喝下去。等她恢复了意识,才开口对她说话。
“鸢儿,爹爹今日戴罪回家,恐怕凶多吉少,鸢儿须去别处避难。”他语气平静:“鸢儿就当做爹爹是与娘亲出门远游。留鸢儿独自在世上,也要好好长大。”
她只是流泪,抱着父亲不撒手。屋里只有她的哭泣声。
“爹与娘在天上看着你,保佑鸢儿一生无病无灾,平安康健,诸事顺遂。”
她现在才看清,夏焱身旁的桌上,放着一把制式奇特的刀。刀柄上缠绕着层层绢布,是皇帝才能使用的明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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