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爪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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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四五（第1页）

话题转移得太生硬，叶茂不甘心，跟上去接过吹风机，要帮师祎吹头发。师祎没拒绝，两人一个坐沙发上，一个坐地毯上，在嗡嗡的吹风声里，叶茂小声问：

“什麽样的小狗？”

师祎打开电视挑了一档英文原声的自然纪录片，听着标准的英式英语发呆，没有回应。反复漂白过的长发干枯且发涩，湿了水後很难梳理，叶茂原本还心不在焉等师祎开口，很快就皱着眉头，专心打理起了难搞的头发。过了一会儿後，师祎毫无预兆地回答道：

“杂毛的，黑黑黄黄，颜色有点像德牧，不过大概率是土狗。”

“啊。”

叶茂以为他不会回答了，讷讷地应声，正茫然该怎麽引导师祎继续说下去，就听他又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它长大什麽样，说不定真是德牧呢？或者是个串。”

房间里依然拉紧窗帘，电视机闪烁的彩光在师祎木然的脸上来回变换，他忽然混杂了口音，开始讲白话，梦游一样絮絮说个不停：

“我唔知嘛，因为佢系我挞嚟嘅。我挞咗佢，又抌咗佢，嗰日晚黑好大雨啊，佢生唔到嘅。”

（我不知道，因为它是我偷来的。我偷走它，又遗弃它，那天夜里好大的雨，它活不成了。）

叶茂见他又不大好了，有点紧张地关了吹风机。可是吹风的嗡嗡声一停，师祎立刻像失去掩护一样紧绷起来，抓起遥控器调大了电视音量，顿了挺久，才找回自己最初想说的事情，很慢地继续说：

“那时候薛颖再婚，跟贺骏去了南城。我小学还剩一年多要念，就没转学，住在贺家的老宅里。”

“宅子里…佣人比主人多，我几乎见不到老爷子，但总能碰上贺骏的堂兄。他叫贺驰，我要喊大伯，经常带着客人来，一些……贺家也得罪不起的客人。”师祎意识到他铺陈太多，想逼自己直奔主题，却只是加快了语速，迟迟不见重点，“那只小狗，是我偷来的……本来看它腿要被绳子勒坏了，想救它。但其实在我手上，它也没过得太好。我没养过动物，情绪…不怎麽稳定，小狗一叫，我就……”

这才是最初最深的起因，是他早该和盘托出的事情，却一拖再拖。不打开这道锁，叶茂就永远只能在门外徘徊。他一边说，手一边伸进衣袖里，因为焦虑，无意识地抠着手臂上的疤。医生的指甲被修剪得干净圆顿，即便这样，微微凸起的疤痕还是被抠破了皮，露出斑驳的粉嫩肉色。

“我随便问的，”叶茂赶紧去抓他的手，费了点劲才掰开，“师祎，不说了，师祎！”

师祎可能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手臂很用力地僵持着，垂着眼自顾自地继续道：

“如果冇咗我，佢可能仲喺睇菜地，有饭食，能长大，乜事也冇。抑或我该送佢返去，但我当时好慌呀，再迟啲，怕自己会拈死佢。”

（如果没有我，它可能还在守菜地，有饭吃，能长大，什麽事都不会有。或者我应该送他回去，可是当时我太慌了，再晚一点，怕自己会掐死它。）

眼见劝是听不进了，叶茂不知道怎麽做能让他舒服一点，干脆顺着他说：

“唔会呀，狗仔好好活命嘅，一场雨呀淋唔死。佢会躲雨，会揾食，会寻到人哋，之後叫好心人收养。”

（不会的，小狗很好活的，一场雨浇不死。它会躲雨，会找食，会找到人家，然後被好心人收养。）

出于安全考虑，叶茂就着姿势双手双脚从後面把师祎圈住，隔着衣服揉搓他的手臂。等了一会儿，师祎较着劲的手短暂地松弛下来，有些窘迫地用手往後爬了爬头发，自言自语一样说：

“对不起，我还没准备好，我暂时……做不到。”

刚刚还能说会道开玩笑的人，眼下像接触不良的机器一样反应迟钝。或者说一个几乎没怎麽睡着的人，能在凌晨四点爬起来做了一宿的手术，会那麽激动地要求做爱，还一直保持清醒到现在，这个状态已经不正常了。叶茂的表白来得相当不是时候，消化这些情绪对现在的师祎来说是极大的负担。

“手好冰呀，系咪冻啦，搇被定加衫？”叶茂试探着从背後把人抱紧了一点，对刚刚的异常避而不谈，净找些闲话问他，“我口干哎，你想唔想饮水，有牛奶乜？饮啲热牛奶好唔好啦？”

（手好凉啊，是不是冷，要盖被子还是加衣服？我口干哎，你想不想喝水，有牛奶吗？喝点热牛奶好不好？）

叶茂几番试探已经找到了规律，这招对师祎管用。让他思考，引导他选择，提醒他检查身体状态，或者直说自己需要帮助。果然，师祎又静止了许久，才迟缓地点了点头，回答说：

“有，在楼上。”

说完动了动想起身，被叶茂双手一压摁了回去，再想起来，用了点力，双肩纹丝不动。师祎有点诧异地回头看，叶茂像没使劲一样轻轻松松压着他肩膀，与师祎对视上了，确认他的眼神是有焦点的，这才开口：

“我今天说这些，就是……所有，我说的这些，包括我……包括我哭，都是因为我想说，我想告诉你，你明白吗？”

师祎缓慢地眨了眨眼，看得出来他抗拒直面这个话题，想要躲开视线但忍住了，没有马上回答，却也不拒绝回应。像小学算术题里攀爬两米要滑下来一米半的蜗牛，要每天每天丶日复一日地原地挣扎。光是坚持住不继续下沉，已经耗尽了师祎的全部力气。

可叶茂打定主意今天必须做点什麽，哪怕只是前进一毫米，也要扎一个锚点下来。

“跟你说这些让我觉得很安全，你不会指责我，甚至都不让我难堪，从来没有瞧不起我。”他小心拣选着措辞，尝试顺着师祎的逻辑去思考，“我说想跟你在一起，不是要跟你交换，不是在逼你回答，不需要你拿出等价的的东西给我，不是那样的。”

大概是最近辛苦但安稳的生活给了他重新爬起来的勇气，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有实感，他确实被师祎拉住了，再次拥有了当初那种，笃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莫名自信。他回忆自己死里逃生时的错愕与痛哭流涕时的解脱，心想，噩梦是会结束的，死亡能被消化，错误也可以弥补。只要师祎还在坚持，还不甘心被吞没，就还有希望。

“是因为我需要你，”他说，“你也可以需要我。”

这大概是叶茂二十多年来，最思路清晰口齿利落的一次了，这辈子可能都不会有第二次。他像是把能说的都说尽了，搜肠刮肚也再找不出一个字来，最後一个音节落地，就又变回了那个三棍子蹦不出一句整话的锯嘴葫芦。

在几乎令人窒息，只听见挂钟秒针滴滴答答的漫长静默後，师祎慢吞吞地开口，说：

“我想喝牛奶，热牛奶。”

他像是终于感到冷，裹了裹身上单薄的睡衣，也不再试图站起来了，原地缩成一团，擡头看向叶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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