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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有时他想起烟雾,想到死,想到其他诸如此类而虚无缥缈的东西,这些无疑都可以用来去形容唐沢裕。
当他在人群里——他当然置身其中;毫无疑问,只有他想,他就是满场的目光焦点。
好像有一道炫目的光追着他,明亮灿烂到无法直视,他和每个过路的人侃侃而谈,气氛融洽到让人忘我。
志同道合的朋友,势均力敌的对手。这些他都不缺,当他宣布离开的消息,绝大多数人都是不解。
雪花般的信件追来送行,早上黑泽阵看邮筒,满到冒尖的纸页就哗啦啦掉出来。
华丽或稚拙的字体,后面都跟着一个问号。黑泽阵帮他理信,把问题原封不动地抛给他:“你真的想走?”
“需要的,”唐沢裕说,“都已经道别过了。”
他说,不是我想,而是我不得不。
黑泽阵并不理解,但他的离开确实蓄谋已久。那时地图还是战略的军备物资,唐沢裕打了漫长的报告把它带回来,摊在桌上,和黑泽阵一起琢磨去处。
“这里?”他点出一个位置。黑泽阵想了想:
“我不了解。”
“这个地方不太好,”过了一会,唐沢裕又否定了它,“你看。”
他指的位置是一道山脉。
“北上的热空气被山挡住,在山脚形成气旋,然后这里就会下雨。”他皱着眉,“会很潮湿。很冷。”
漫长寒冷的冬季里,他裹着毯子,蜷在壁炉前的躺椅上,一睡就能睡一整天。黑泽阵深有同感地点点头,“那就换。”
下一个地点又被否决,如此循环。
最后唐沢裕也累了,他开始用摆烂听天由命。“你选吧,”他说,“找个飞镖。你扎中哪我们就去哪。”
飞镖是一根削尖的木棍,黑泽阵拿在手里,被未打磨的木刺扎了一下。但他的关注点远不在此,他看了眼墙上的地图,有些不确定地说:“……让我来吗?”
“对啊,”唐沢裕理直气壮。他正在往地图的后面挂海绵,这样那根飞镖就能够扎进去。
黑泽阵不说话了,脸上呈现出一种略显迷茫的局促,唐沢裕回过身,看到他的表情就催促:“你快一点。”
他的第一下似乎扔偏了。
唐沢裕不让他睁开眼,“你在那等着,”他说,黑暗里一阵窸窸窣窣。拔下来的飞镖又被放回到他手里,指尖蹭过掌心,温暖的热度一带而过。
第二次唐沢裕没了动静,黑泽阵不确定地等了一会,才听他笑着说:“可以,就这里了。”
这次的地点是远东。
“沿海的地貌是平原。那里没那么冷,你的位置还要再偏上一点,有丘陵,有河。河流是内陆河,汇入湖泊,说不定还能在那里钓鱼。”
黑泽阵发现,自己居然会因为他的叙述而真心实意地期待起某个地方。他兴致勃勃地盘算着那里的湖,又懊恼地抱怨海边最好别多下雨,模糊不清的远方在他的叙述中渐渐安定,呈现出一种大雨过后明晰的样子。
在此之前,他对世界是没有概念的。
世界很大也很小,乘上半个小时铁路就能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世界很小,小到他只能追逐一个人。而在唐沢裕的口中它们并不是大或小,而是通透、熟悉,他能对任何一个陌生的地点侃侃而谈,从气候地理推算出风土人情。
他孑然一身,行走于黑暗中,而唐沢裕推开一扇窗,于是斑斓的色彩奔涌而来。
离开,在黑泽阵的观念里是迁徙。只有在一处待不下去,才会背井离乡,去一个所有人都不认识的地方。而唐沢裕与之恰恰相反,他是什么都不缺的那种人,可他偏偏要走。
其实黑泽阵并不理解,只是曾经的疑惑,转化成对于目的地的期待。于是离开的原因不再重要,这也是他离人间最近的那一次,并不是世界本身多有趣,而是在唐沢裕描述里,它们从来都生机勃勃。
8.
与生相对应,黑泽阵会想到他的死。
——作为杀手的本职。
他清楚自己的使命,也清楚自己是因何而放弃它。彼得格勒他没有下手,城市熙熙攘攘,没有不知道他的人。
可当在离开后呢?
离开后就能下手——至少在这之前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等他断绝了所有联系,音讯全无,鸿雁不抵,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那一刻就是最好的时机。
他们在离开后走了很长的路,一路北上、东行。唐沢裕临别前说了谎,他说只是迁居到附近的城镇,不参与内战指挥;事实上他看起来也是这样,一辆卡车装走了所有行李,可到了下个城市他就把它们全变卖掉,只留必要的财物和一个手提箱。
手提箱里是众人的信。
这时那些人已不能联络上他,他没有用过自己的名字。
在那列绿皮火车上他对黑泽阵说,你可以叫我唐沢裕。而其他人称呼的又是另一个。姓氏、昵称,他照单全收,黑泽阵几乎以为,他告诉自己的才是敷衍,直到离开时他才知道,原来后者才是真名。
——现在他完完全全离开,更换居所、身份,甚至于换了名字。对于彼得格勒,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乡间的小道曲折漫长,马蹄哒哒地摇晃着,他枕在黑泽阵腿上,于恒稳的频率里坠入梦境。
颠簸的日光里,黑泽阵注视着他的脸。
在他身前的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没有社会的网络能找到他,没有熟悉的亲朋能认出他。这条路上只有两人,也只有他们两人,如果在这时动手,两到三年都不会有人再发现。
黑泽阵的手已经放在他的颈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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