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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他也不再去想安德烈了,那是个空洞的影子,立在灯泡前面的一张薄薄的纸,经不起细看和触碰。也许这就是牧羊人一直以来的计划,从咖啡店到「阁楼」,都是编排好的,一场事先预谋的飓风,撕碎莱纳的生活,用碎片来玩间谍游戏。他想念汉斯,一个人怎麽能如此轻易地消失?搬家的时候莱纳扔掉了哥哥的衣服和各种零碎物件,只带走了汉斯送的自行车。怎样证明汉斯存在过?母亲呢?莱纳·沃格尔存在吗?
门外传来细微的响动。莱纳僵住了,提心吊胆地等着粗暴的捶门声。并没有,有人低声说话,可能是邻居,讨论他是不是死在里面。又一阵窸窣,金属碰撞的叮当声,有人用钥匙打开了公寓的门,在巴掌大的起居室停留了一会,向卧室走来,皮鞋敲击地板。莱纳往後退缩,背紧靠着床头柜。他的一半大脑在催促他找武器,另一半觉得无所谓,就让最坏的事情发生算了。在脑海深处,一个他不愿意承认的幻想浮了出来,也许这是安德烈,像之前那样从伦敦回来了。
窗帘被拉开了,哗啦一声。阳光猛烈,竟然是中午。莱纳眯起眼睛,不速之客把钥匙塞进裤袋里,蹲下来看着他,轻轻吹了声口哨。这人戴着一顶贝雷帽,几绺头发从耳边冒出来,给人一种猫头鹰的印象。莱纳上一次见到这个人,是在玻璃工艺品店的地下室里。
「你好,小东西。」科里亚说,「你看起来可不太好,不是吗?」
第二十二章
柏林围墙拆除之後第二年,我去拜访莱纳当年的公寓,更准确来说,是在楼下偷偷仰望它的小阳台和窗户,手里拿着地图,假装是在找路,看了几分钟就走了,免得哪个过分谨慎的邻居报警。阳台上放了两张可爱的白色小木椅,一左一右把圆形咖啡桌夹在中间。卧室窗户挂着斑马纹窗帘,窗台上有一整排养在矿泉水瓶里的植物。我想像一对年轻情侣住在里面,一个起居室,一个卧室,足够容纳他们的生活。出於突如其来的鲁莽和好奇,我折返公寓楼下,门是开着的,早就没有门房了,连门房的住处都租了出去,对着走廊的窗户已经用砖块砌上。我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站了一会,像个不知所措的客人,确认没有人会跳出来指责我行为可疑,这才走上楼去。
那是个工作日的中午,星期二,也可能是星期三。我敲了敲门,做好了无人应答的打算。很快有人开了门,一个戴着耳机的年轻男人,牛仔裤口袋里塞着一部随身听,他可能本来就在等什麽人,脸上挂着笑容,一看见我,笑容就消失了,变成装饰着礼貌的警惕。他摘下耳机,问我想干什麽。
「我找比德曼先生。」我随口编了一个名字。
「这里没人叫比德曼。」
在他背後,我能看见起居室。当然翻修过了,换了地板,贴上了柔和的淡橄榄色墙纸。靠墙放着布面沙发,旁边的小矮柜上摆着电话,还有一个相框,照片里一对搂抱着的男女对着镜头大笑。果然住着一对情人。天花板也重新油漆过了,一盏球形吊灯像巨大的乳白色虫蛹一样垂挂下来。戴耳机的男人往外走了一步,虚掩上门,阻止我继续窥视。「听着,要是你不确定地址,回去查清楚再来,嗯?我不记得这栋楼里有谁叫比德曼。」
「抱歉。」
「不要紧。」
门关上了,上锁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异常响亮。我还在想那个起居室,在我的脑海里,莱纳的形象仿佛印在半透明的塑料片上,雾蒙蒙的一层,一个剪切下来的幽灵,以拙劣的手法叠加在起居室的图像上。这对情侣一起吃早餐的地方,莱纳曾经站着读报纸。被自行车车轮反覆蹭出一道一道黑色痕迹的墙角,现在放着吉他。厨房里不知道还有没有窃听器,像死掉的甲虫一样被遗忘在墙缝里。科里亚的靴子同时踏过新的和旧的地板,在想像中,我看着他把莱纳从卧室里拎出来,拖过尚未存在的长毛绒地毯,让他坐在此刻新租客们摆放电视机的地方。
如果科里亚想来问安德烈的事,那就是浪费时间了,他什麽都不知道。莱纳这麽告诉科里亚,说得飞快,就像他已经复述这句话很多次一样。
但科里亚不是为此而来。安德烈已经不在他的雷达监控范围里了,很可能再也不会回来。克格勃已经另有打算,科里亚不像「赫尔曼先生」,不喜欢摆出虚假的友善姿态,用二十个设问句引出实际内容,他直接把交易条件摆在莱纳面前:如果不想继续被斯塔西骚扰,那就当克格勃的「渡鸦」。
又是黑话。莱纳已经不能更厌倦黑话,这一个一个原本普通的单词,被强行借用过去,安上阴暗的潜在含义。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在这个只有零星家具的起居室里,他没有逃避的空间,只能躲进自己脑海深处,木无表情。科里亚把这种麻木解读为困惑,开始解释什麽叫「渡鸦」,这是性诱饵的代号。克格勃瞄准了一个刚刚从华盛顿调来柏林的美国外交官,这人对此前派出去的三只「燕子」都不感兴趣,是时候试试光谱的另一端了。
相对於女性「燕子」,男性「渡鸦」不太常见,几乎总是勒索的前奏,那一次也不例外。科里亚不愿意用苏联训练的「渡鸦」,他们一旦被捕,克格勃很难摆脱关系,换作其他时候,克格勃也许不介意让人知道,甚至会故意炫耀,但在1956年,隧道事件过後不久,他们不太乐意时隔几个月又制造一场外交危机。莱纳是一份可以随意牺牲的资产,如果一切顺利,那就一切顺利。一旦有什麽出错了,克格勃可以轻松把他扔掉,没有什麽损失。也许安德烈一开始看上的也是这一点。
「收拾一下你自己。」科里亚说,这个建议从他嘴里说出来,让人不太舒服,「你看起来像只死了两个星期的老鼠。我给你十五分钟,我们有很多准备要做。」
住在一楼的门房想必又一次目睹莱纳被押上汽车,也许马上打电话给斯塔西报告了这件事,说不定也打给中情局,那时候几乎每个柏林线人都同时服务两个以上的主顾。科里亚没有蒙上莱纳的眼睛,目的地并不是什麽秘密,那是家酒馆,还没到营业时间,大门紧闭,门上方安装着巨大的霓虹灯管,因为是中午,都没有亮起。「金色鹈鹕」,熄灭的灯管拼出这几个单词,一只金属鹈鹕衔着鱼,站在首字母旁边。科里亚带着莱纳从侧门进去,司机没有下来,车门刚关上就把车开走了。
这并不真的是个交易,现在想来,只不过是用一头豺狼换了另一头豺狼。这是莱纳第一次去「金色鹈鹕」,但远远不是最後一次。常客们对他没什麽印象,记得莱纳的零星几个人,一致认为他「很安静」,没什麽值得一提的特别之处。也许他觉得无助,也许觉得愤怒,又或者什麽都不觉得。不过,像他这样一头习惯於服从命令的小羊,再次有人把项圈套到脖子上,也可能是一种解脱。
——
安德烈并不十分热衷去酒吧,搬到德文郡超过一个月了,一次都没有去过。他在埃克塞特一所暮气沉沉的寄宿中学里找到一份教德语的工作,一周上课四天,周一和周三高年级,周二和周四低年级,周末还要监督一大群十四岁男孩在草皮稀疏的院子里踢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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