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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稀里糊涂地被叔叔牵着手走,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那麽轻盈。
直到看见前方一座正在施工的建筑,叔叔指着马路对面足有十几层高的混凝土楼给陈仅看:「你爸妈就在那里。」
彼时的小陈仅兴奋极了,来时路上的疲累被他尽数抛到脑後,在叔叔「过马路慢一点」的提示下,尽可能快地往那栋建筑跑去。
他攒了一肚子话要对爸爸妈妈说——上学期我考了全班第一,三好学生的奖状贴在家里的墙上;今年我长个子了,可以帮奶奶一起掰玉米,还和奶奶一起把吃不完的玉米拉到集市上去卖掉;班上的小朋友都开始学骑自行车了,我也想学,等以後村里修路,就可以骑车上学,骑车到镇上搭车来城里找你们……
还有许多想说的事情,陈仅想一件一件慢慢地说给他们听。他的父母没读过什麽书,但都是温柔的人,一定会看着他的眼睛,微笑着,耐心地听他说下去。
可是,正当陈仅穿过马路,走到工地门口时,两道黑影自眼前划过,紧接着是一前一後两声巨响。
很快有人高声呼喊「跳楼啦,有人跳楼啦」,陈仅被吓得钉在原地,又在不安情绪的驱使下忍不住往前走。
带他来的叔叔已经先一步上前去打探过情况,回来的时候脚步虚浮,似要晕过去。他话都说不清楚,只叫陈仅别过去。
後来有个工友过来,得知陈仅的身份,叹一口气说:「跳楼是你爹妈,他们已经死透了,救不回来了。」
很久之後,陈仅才知道父母轻生的原因——和父亲住同宿舍的某位工友发现藏在枕下的钱不见了,问过身边的几个人之後一口咬定是陈父偷的,陈父不认,那工友就到处散播谣言,说他手脚不乾净到处偷东西,还真有几个工友跳出来说自己东西丢了,说不定也是陈父偷的。
谣言的蔓延速度之快堪比瘟疫,哪怕从头至尾都是口口相传,根本没有人能拿出切实的证据,「小偷」的帽子已经被扣在陈父的脑袋上,摘都摘不下来——他辩解,说要报警,工友说他贼喊捉贼,小题大做;他沉默,不吭声,工友又骂他心里有鬼,做贼心虚。
不管他是不是小偷,在别人说他是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是了。
也不是没想过离开这个地方,可是上半年的工资还没结,陈父和陈母两人一合计,决定咬咬牙坚持到年底,把钱拿到手就走。
然而那一天,陈父在干活的时候,受到两名工友的言语挑衅,气不过吵了起来。具体吵了些什麽不得而知,不过仅凭猜测,都能知道必然难听至极。说不定是让陈父把「偷」走的东西还回来,也可能是逼他自证清白。
能把平时老实巴交不善言辞的父亲逼上绝路的,只有对他的清白和尊严反覆的侮辱和鞭挞。
那天陈母听见吵嚷声上去劝架,没想亲眼目睹丈夫在面前跳楼,一时受不住打击,被绝望冲昏了头,不管不顾地跟着跳了下去。
可惜剖腹取粉从来得不到好结局,那些工友的目的从来不是寻求真相,他们只是想释放攻击而已。
事情最终不了了之。虽然发生在施工场合,但是陈仅父母是自己轻生,并非工作环境造成的安全问题,没有证据也无法告那几名工友唆使他人自残,最後施工方勉强支付了未结的工资,又付了部分丧葬费,就把陈家给打发了。
几年以後,陈仅随学校去城里参加数学竞赛,大巴车曾经过这片土地——那幢大楼已经盖好投入使用,陈仅透过车窗看那比当年还要高一倍的楼体,只觉得玻璃幕墙反射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
如今进出这幢大楼的人,都不知道曾有一对夫妻在这里殒命,只有陈仅忘不了那时混乱的脚步声,警铃声,救护车鸣笛,也忘不了抬头时看见的那幢高耸入云的建筑。
还有那自楼顶坠落,转瞬消逝的生命。
说完,陈仅垂眼,不知看向哪里。
而梁辰,好像自此才找回自己的呼吸。他用力吸一口气,一手撑住椅背,扭身,另一只手轻轻圈拢,让陈仅伏靠在自己怀里。
他嗓音低沉发哑:「那从事现在的工作,对你来说好残忍。」
陈仅一怔,似是没想到听完这段故事,梁辰的反应既不是表达同情怜悯,也不是恍然大悟地说「原来这就是你恐高的原因」。
他只是悄然靠近,给视线已然模糊的陈仅一个回避的机会,并且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诉说着他发自内心的难受与不舍。
心口像被灌入热水,酸麻得厉害,陈仅眨眼挤落一滴泪,匆忙抬手揩去,却还是有一滴落在梁辰的肩膀上。
陈仅听见自己声音颤抖:「……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大部分时候他只需要画图,跑现场也多在施工初期,那件事并未对他从事建筑行业造成太大的阻碍,他时刻提醒自己这是工作,没有人会管你经历过什麽,更没有会人为你的心理阴影买单。
他也从来不是受到打击就一蹶不振的人。上帝给他的人生开局设置为hard模式,短暂的二十六年光阴,碰到的难关就已不计其数,却从未有一个将他打倒。
可是不知为何,此刻陈仅难过极了,眼泪止不住地夺眶而出。好像终於可以脱下名为坚强的盔甲,变回普通而脆弱的人类,那些压抑多年的心酸,也终於找到了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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