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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想了很久,自己除了正人君子一点,忙一点,和普通男人有什麽区别?除了抓腓腓那次自己暴露了,还有什麽地方?
十七看不真切,他低声说:“我伤刚好转时,第一次用浴桶洗澡,你坐在旁边,我看到……你看着我的身体……有些不自在……”
小六扶额,原来是这里,笑着说:“你怎知我不是个断袖,而且世上每个人看见别人的身体都会有些不自在,我看女子的身体,也不自在,而且我看过的人的身体千千万万,为了病人不尴尬,我总是要回避的。”
十七没说话,但他似乎很坚信。
十七思索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从小到大,我一直是天之骄子。有女子苦练十年舞,只为让我看她一眼。有名士不远万里去青丘,一住七年,只为能和我下一盘棋。有人不惜万金求我一幅画,也有人叫我一字之师。我曾觉得那就是我。那人拘禁我之後,折磨了我两年,日日辱骂我,说我什麽都不是。我不屑于去反驳,一直沉默地忍受他的折磨。他气急之下,说他可以证明给我看。他带我去了我曾去过的地方,每个白日,他把衣衫褴褛丶腿不能行丶口不能言丶浑身恶臭的我放在闹市,人来人往,可真如他所说,没有一个人愿意看我。很多次,我看到熟识的人,用力爬过去,企图接近他们,他们或者扔点钱给我後立即憎恶地躲开,或者叫下人打走我。他大笑着问:‘看见了吗,这就是你!’整整一年,他带我走了很多地方,没有一个人愿意接近我,我真正明白,剥除了那些华丽的外衣,我的确什麽都不是。他知道我已经被彻底摧毁,把我扔进了河里,他没有杀我,因为他知道我已经死了。我不知道漂浮了多久,有意识时,我在灌木丛里。我知道自己会就这样烂死,我只是想在死前晒一次太阳,我挣扎着往阳光下爬。我昏沉沉地睡着了,知道再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也不想再醒来。但是,老天让你出现了……”
十七说:“你不嫌弃这样的我,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有多麽恐怖丑陋,你却如同对待一件珍宝,细心地呵护。”
小六静静地说:“我对每个病人都这样。”
十七继续说:“四年的折磨和羞辱,我自己都没有办法面对自己的身体,甚至都不敢走出屋子。可那天我洗澡时,你看到我的身体,却还是避开视线。那一瞬我才觉得真正活了过来。没有了华服丶没有了身份,可是在你眼中,我仍然是一个……人。”
十七眼角有泪渗出,喉咙里却发出低沉的笑声,“你抱我出浴桶时,根本不看我。把我放在榻上,就急忙离开。就算你是男人,但你也像对正常人一样对我。”
小六一直知道十七是个奸猾的,却没想他竟然还有这样的心理创伤。小六的医术很厉害,但是十七当时伤得很重,鞭痕的伤口还被是被特殊的鞭子打的,伤疤根本去不掉。
他能活下来全靠小六的冠绝天下的医术和血厉害,所幸脸上没有被鞭子打,只是受伤,小六花大力气给他的脸医治得基本如初,就是为了让他能见人,却不曾想他还是这麽为自己的身体感到痛苦。
十七说:“那一日,我穿好衣服,推开屋门,走到了太阳下,看着久违的蓝天白云。在别人眼里只是不值一提的举动,可于我而言,却是一次凤凰浴火丶涅盘重生。小六,那时我就决定了,我永不会离开你。”
小六沉默,难得不知道怎麽办。
十七是很懂让别人心软的,小六从来没能和十七说过一句重话,一不小心就心软着让他继续跟在自己身边到现在。
凤凰涅盘,是昔日一切都化为灰烬,随风消散。但叶十七对玟小六的爱却是忘不掉过去的证明。若是不能忘记屈辱,变成那个谈笑风生,坦荡自信的青丘公子,又何谈涅盘,只是带着忘不掉的痛苦和带着弯曲的骨头活着。
小六叹气,他看不见十七,却感觉着那样的绝望。十七就像沙漠里的油尽灯枯的人,小六就是最後一点水,他非要抓住。小六感觉十七像一个网,诱骗人怜惜着,喜欢着,沉溺着掉入陷阱。
小六神情逐渐平静,这是对危险的警惕。世人大多喜欢无与伦比山盟海誓的柔情,小六却对此感到恐惧,过犹不及,太好的事会腐坏骨头,最後让人失去还手的力气。
“我的父亲在我出生後不久就去世了。我有个大哥叫涂山篌,他自小和我不一样,才能只是各有千秋,不分胜负,但母亲一直对他很冷漠,不管他做什麽都是错。大哥十分努力,想得到母亲的赞许,但母亲对他只有不屑。”
“母亲为我挑选了防风氏的嫡女为妻,却把我身边的一个二等婢女指给了大哥为妻,我为大哥鸣不平,大哥却为了讨好母亲,毫不犹豫地娶了他根本不喜欢的婢女。母亲病危时,大哥服侍她吃药,母亲把药碗砸到大哥脸上,让他滚,说看到他就恶心。大哥终于忍不住地哭着问母亲为什麽那麽偏心,母亲辱骂他。没多久,母亲去世了。我很悲痛,可我觉得大哥更痛苦,他不仅仅是因为失去母亲而痛,还因为一生一世再无法得到母亲的认可。奶奶不想大哥毁掉,无奈下告诉我们,大哥并不是母亲的亲生儿子,而是婢女的,因为大哥和我只相差八天出生,所以奶奶做主,对外宣布母亲産下了双胞胎。”
“大哥开始振作,我因为对他心怀愧疚,对他很谦让。後来,奶奶打算为我举行婚礼,说等我成婚後,就对天下宣布我是涂山氏的族长。有一日,大哥突然来找我,说有要事相谈,我没有疑心,跟着他离开。等我醒来时,已经在一个封闭的地牢里,灵力被封,四肢被龙骨链子捆缚住。”
小六听着这个故事,觉得对方手段太幼稚,下手也不算狠,只是发泄心理的不公,甚至没有想过直接杀了十七。当然他也就仗着十七看不见他表情才露出无聊。
十七一口气讲述到这里,那些残酷痛苦的折磨丶无休无止的羞辱,好似又回到了眼前,在黑暗中袭来,他的身子不自觉地紧绷。
小六忙一下下抚着他的後背,说道:“这里不是那个地牢。”
“小六,我看到你,心里没有仇恨,只有感激。感激老天让我仍然活着,并且让我身体健全。我的眼睛仍然能看,看见你每日看诊治病;我的耳朵仍然能听,能听到你说药方;我的双手仍然灵巧,能帮你砍柴煎药;我的双腿依旧有力,能跟着你去找药材。小六,我不想报仇,只想做叶十七。”
小六不怎麽可怜十七,毕竟自己在危险的深山活了几十年,又笼子里活了几十年,看别人的苦难并不悲痛,他既不悲痛自己,何谈可怜别人。
他治病救人只是因为自己想做,却不是看着人家悲苦才救治。不过小六还是很欣赏十七的善良。
小六说:“你不伤他,他却要伤你。为了自己的安危,应该杀了他,但杀了他,你会良心不安。看似他死了,实际上他痛苦一瞬就解脱了,你却要背负枷锁过一辈子,其实是你吃亏了。这麽算下来,还是不能杀他。”
十七欢喜地说:“我就知道你会理解我。静夜他们都不能理解为什麽我不肯复仇。”
小六无奈地说:“不,我和你不一样,你是仁善,但我不是。”
十七低声说:“你是不想我受伤。”
小六没有说话,黑暗掩盖了他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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