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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教来袭的噩耗传得极快,是夜又有些人连夜上来吊唁,一夜无眠。到得早晨,众人浑身缟素,行完大礼,正逢前来吊唁的有位僧人,便请大师念经超度。
西楼摔过瓦盆,众人分次序抬起棺木,一片白花花直向云起峰后而去,一路哀声大作,纸钱飞扬,如雪般落在山间树丛。峰后小谷景色秀丽清雅,葬着凌云山历代多位先贤,众人早将墓穴备妥,当下依礼站好。陆笑尘一声清喝,这便纷纷下葬。
紫袖跪在坟前黄土上,看着棺木一点一点被放进墓穴。旁边有人拿起铁锹,一锹一锹向坑里填土。紫袖看着钉棺时哭到肝肠寸断,后来便又一直呆呆的,此刻才堪堪意识到这是真的,心想:“展画屏不要我了!”再想到一旦埋了起来,以后就连展画屏的棺材都见不着了,他突然手脚并用,扒拉着土堆,向坟坑里爬去。周围人边哭边拉他,他嘴里却叫着:“埋不得!埋不得!”只觉爬得甚慢,手脚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却不知自己声音嘶哑,旁人听着就像老鸹叫一般。
费西楼膝行上前,拉着他腰上的麻绳便向后拽。紫袖身量不壮,从前又懒怠练功,多年来西楼不知从后头拉扯过他多少次,或站或坐无不得心应手,此刻却根本拉不动,他就像失了灵智的甚么大牲口,死命往坟里头挣,已有半截身子投进坑里去了。费西楼心如刀绞,放声大哭,臂上加了一把大力,才将他整个提回自己怀里,一把搂得死死的,只听他还在念叨“埋不得”。
紫袖浑身挣不动,怔了半晌,才回了神,见自己被费西楼抱着,两人都是涕泗横流。西楼脸上沾着土,两个眼圈儿乌青得不像人样,嘴唇正干得流血。
那血色深深刺进他眼底,展画屏嘴角也是这般流血的。他心里突然有个声音说:“大师兄累了几天,你要他再倒下么?给他添甚么乱。”听着竟有三分像是展画屏的声音,顿时不敢再哭,拼命向下吞气,反手也抱了他,逐渐收了悲声,只小声抽泣着。
土很快便堆高了,几把铁锹叮叮咚咚将土拍实。紫袖和费西楼相依流泪,看着众人悲泣,起身拿了砖石,在坟周垒上一道矮墙。
出完了殡,便有人收拾起行囊,趁白日三三两两地下山走了。凌云山被魔教盯上,痛失六位好手——中坚一代除了陆笑尘,又找回来一位少言寡语的小师叔,也没派上甚么用场。这一战已令许多平凡子弟吓破了胆。外加《疲兵篇》悄悄传开,许多人都将“赤心报国无片赏,白首还家有几人”、“汉月何曾照客心,胡笳只解催人老”这些句子念得滚瓜烂熟,心里便打起了算盘,有的来拜过陆笑尘,有的竟不辞而别。更有失去了师父的,自觉没了倚仗,不欲在山上多留。
凌云派两位老师叔,是凤桐的师弟,年轻时武艺平平,此时耳聋眼花,有僮仆跟在其他峰上居住养老。历经此劫,虽无伤损,却唬得不轻,自又送回去静养。展画屏麾下两个小弟子,也被那一夜的突袭吓得病了,摇摇晃晃地送了葬,都要回家去。西楼找人往二人家里送信,又与其他师兄弟商量报丧事宜。
是夜紫袖以为自己睡不着,再睁眼时却已黄昏。他叫上费西楼,二人先到凌云阁,又去清溪小筑,在一片焦炭瓦砾中收拾展画屏的遗物。在所余不多的物件里拣出残存的衣帽鞋袜、纸笔书本,各放做一堆。紫袖从烧毁的衣裳堆里扯出一条卷在底下没烧着的腰带来,偷偷塞进自己怀里。
下葬第三天,师兄弟一人捧衣,一人捧纸,要将展画屏在这世上用过的东西,都拿去坟前烧了。临走前,紫袖忽然放下手里的纸笔,跑回屋去,出来时背上负着一个布包。费西楼也不问。
二人走到坟旁数步之外,紫袖才掘了个浅坑,跪下打开布包,露出那具崭新的马鞍子。费西楼的眼泪又流了出来。紫袖将马鞍前前后后仔仔细细摸了一遍,又包得严严实实,搁进坑里,一边盖土一边说:“干净着呢,叫它陪着你罢,得空了到处走走。”
西楼点燃火盆,二人慢慢把拿来的其他物事都投了进去。半空中飞舞着轻飘飘的纸灰,犹如黢黑的蝴蝶。
紫袖坐在火盆前,扯开破锣般的嗓子轻轻吟唱了起来: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费西楼望着山景,眼泪静静挂在腮边。他起先最怕的就是这师弟做甚么傻事,见他出奇地听话,心里宽慰得多,暗道:“师父,紫袖当真来唱歌给你听了。”
不数日便是展画屏的头七。紫袖躲进被窝,心里记着大师兄的话:“不能让他看见咱们,要是有甚么牵挂耽搁了,就上不去天了。”
灯花一爆,他想说话,又怕展画屏听见,走得慢了。
他心里说:“你来看看我么?你来看看我罢。求你。”
一直默念“甚么时候来”,迷迷糊糊竟睡着了,紫袖一个激灵醒来时,灯还亮着,早过了时辰。他知道展画屏走了,赤脚跑出门去,眼中只剩一轮八月十五的明月高挂中天,所有星辰都沉下去了。紫袖对着夜空高喊:“师父!师父!你走好啊——!”
他蹲在砖地上,抱着肩膀痛哭起来。边哭边悄声念:“展画屏,我以后不哭了,你放心。你走罢。展画屏……”
从此后,身边再没有你;这个名字,只能在梦里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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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既勇兮……为鬼雄”:出自屈原《国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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