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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人动孟绪初一根头发,都让他觉得是低俗的亵渎。 当然他无赖地将自己排除在外。 如果这些想法被孟绪初知道,他一定会斜着眼梢露出惊讶又无奈地笑,这种笑是既温和又带着尖刺的,让人情不自禁心向往之。 然后他会忽略人们动摇的表情,安静地反问:“你觉得欺负我的人是什么下场?” 这点有例可循,从前孟绪初的父母欺负他,所以他们被关了起来;穆庭樾欺负他,所以他死了。 江骞不知道穆天诚未来的下场,但他想,无论孟绪初做什么,他都会心甘情愿地帮他添一把火。 只是现在孟绪初给不出任何响应,他正在漫长的昏睡中经历一轮又一轮痛苦的煎熬。 某一个瞬间,疼痛似乎达到昏迷中也无法忍受的程度,江骞看到孟绪初眼角划过一滴眼泪。 豆大的,晶莹剔透的,像珍珠一样,顺着泛红的眼尾滴雪白的枕头里。 江骞怔了一瞬:“怎么还掉眼泪了?” 显然孟绪初无法回答他。 江骞手掌隔着棉被,轻轻搭在孟绪初上腹,问他:“疼的吗?” 孟绪初说不出话,他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现在疼了都知道哭,怎么等醒了再问就一个字不说呢……” “有人会嘲笑你吗?孟阔哭得稀里哗啦的。” “……怎么就这么倔?” 话音刚落,又是一滴泪滑下,不知道他是依然很疼,还是冥冥中听到江骞的话气的。 江骞一哽,觉得喉间酸涩,忽然连心疼的埋怨都说不出口了。 良久,他手指抖了抖,拭去孟绪初眼尾的泪珠,轻声的:“不哭了。” 孟绪初恢复意识是第二天下午。 但对他来说,醒了不如不醒。 意识恢复后,所有知觉也清晰地传递进大脑,他越清醒,疼痛就越灵敏,以至于他经历了痛不欲生的七十二小时。 刚睁眼的时候还好,有种麻药刚过去晕晕乎乎飘在云端的感觉。 身下的床垫仿佛也是一团柔软的云朵,托着他遨游天际,可紧接着风云变幻,疼痛从身体深处袭来,如同晴天霹雳,孟绪初都没来得及反应,就开始眼冒金星。 那时候他脑子才逐渐清醒,意识到他的麻药早过了,甚至连止痛药都用没多少,胃里火烧火燎的疼,一直蔓延到咽喉,引起不断的呛咳。 孟绪初趴在床边几乎把肺咳了出来,打吊针的手背起了鼓包开始回血,最后咳着咳着还咳出了血丝。 医生风风火火赶过来又是一通检查,生怕他术后继发性出血。 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胃没事,咳出血丝是因为嗓子太干,受不了那么剧烈的咳嗽。 四五个医护人员围着他,重新插了针头,做了雾化吸上氧,还多加了点止痛药,孟绪初才算熬过了这一阵。 本以为只是刚醒过来身体需要适应才会这样,稍微缓一缓就能好,可接下来三天孟绪初依然是一样的难受。 他胃很疼,总是反酸烧心,术后七十二小时禁水禁食,明明什么都没吃,却总是忍不住想吐。 后来他吐得太厉害,医生怕这么频繁呕吐损伤胃粘膜再次出血,给他打了止吐针。吐是止住了,但他体质敏感,止吐针的副作用让他头痛欲裂。 短短三天,孟绪初就瘦了一大圈,闭着眼躺在床上养神时,时常给人一种生命气息都很微弱的错觉。 所以江骞喜欢把床头升起一半,让他靠在枕头上看窗外的天气。 那时孟绪初虽然仍然安静,但偶有飞鸟掠过时,他宝石般的瞳仁也会跟着转动,睫羽轻颤,留下水波涌动般轻盈的微光。 如果阳光再好一些,那真是十分宁静美丽的画面,像浑浊尘世间的一隅桃源,江骞会不忍心去惊扰他。 第三天下午,医生恩赦,示意孟绪初可以开始进食,不过要从最好消化的流食开始。 王阿姨一早就起来煲汤,精炖一上午后,得到消息立刻让孟阔装了一壶过去。 汤是好汤,每一份食材都精挑细选,长时间炖煮将营养全收进汤汁里,即便顾忌着孟绪初大病初愈没放任何香料,香味也能让整栋楼的人垂涎三尺。 放在平时,这样完美的一壶汤,孟绪初即便胃口再差,也能喝掉一碗。 但这次生病后,他对食物的需求变得愈发寡淡,寡淡到极致,似乎没有任何食物能够引起他的兴趣。 孟阔小心翼翼喂他喝了几口,他好好地咽了下去,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就像尝不出好坏一般,神情总是恹恹的。 孟阔还想让他再喝几口,他就抬手挡了挡,而后眉心一蹙,喉头滚了两下,没忍住又吐了。 江骞推门进来时,病房内气氛不太平静。 孟阔围在床头团团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而孟绪初安静异常,半坐着靠在枕头上,青白的手指隔着被子搭在上腹,双目阖着微微偏过头,鬓边有细细的冷汗渗出。 江骞脚步顿住,眼前的画面让他恍惚回忆起,自己第一次以保镖的身份来到孟绪初身边的场景。 那时候孟绪初也在住院,依然是个多事之秋。 集团创始人林承安意外离世,作为一手带大孟绪初,亦夫亦师的亲人,他的离世让孟绪初心中大恸。而紧接着穆家施压,要他与穆庭樾联姻;他的亲生父亲、兄姐因商业犯罪锒铛入狱。 同样是那年的除夕,他的亲生母亲点燃了家里的房子试图与他同归于尽,最后两人双双从二楼跃下,他母亲摔坏了脑子,而孟绪初摔断了一条腿。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个月内,换成别人大概早就精神崩溃,但孟绪初只是一如既往地平静。 清醒过来后,他强硬地将母亲关进精神病院,紧接着就要出席新一轮的集团大会,接替林承安的职务,并作为核心高管在穆海德半退之际代行董事长职权。 江骞来到时,是他正要出院的那个下午。 那时他就跟现在一样,偏头靠在枕头上,依然不太舒服的样子。 江骞回忆起来发觉,当时阳光倾斜的角度,都与现在如出一辙。 当时孟阔也在他身边焦急地转悠,低声和他说着话,他闭着眼没应,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然后仿佛是察觉到什么,他眼皮动了动,继而掀开,江骞看到一双虽然虚弱疲惫,却漂亮惊人的眼睛。 孟绪初视线在他身上扫过一圈,如同裹挟似有若无的清风,掀动江骞正缓缓加速流转的血脉。 “新来的?”孟绪初问他。 江骞说:“是。” 孟绪初又问:“叫什么?” “江骞。” 那时候的江骞还没有学会很好地掩藏自己的本性,也不知道在孟绪初面前应该表现出更加低眉顺眼的样子。 他只是一如既往遵从本心,认真地、失神地、甚至有些用力地看着孟绪初。 然后他发现孟绪初标致的眉心轻轻蹙了一下,转瞬即逝。 “会养花吗?”孟绪初忽然问。 江骞愣了一下。 孟绪初视线从他身上移开,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轻飘飘扔下一句: “去后院养花吧。” 从此江骞稀里胡涂地进了孟绪初的院子,并扎根在他的院子里。 他其实根本不会养花,对园艺一窍不通,他从小生长的地方种不活这种娇气的植物,一阵风、一场雨,都能让它们的花瓣七零八落。 但孟绪初很喜欢这些东西。 他会在晨起和傍晚抽出一会儿时间,去二楼的露台看看花。 同样的,他就会在那段时间,透过清晨凉爽的风或者傍晚坠落的霞,看到江骞辛勤侍弄花草的背影。 倒不是江骞投机取巧只在那片刻出现。他很认真地学习了如何种植名贵的花草,让它们的花期保持得更加长久。 他用了极致的耐心,花费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从庭院走上了二楼露台,又用了半年走到孟绪初身边。 回忆里朦胧又清晰的场景与眼前的画面的重迭,孟绪初的侧脸同样内敛消瘦,在窗外白光的溶解下显出几分深刻。 他懒散地睁开眼,随即眼梢一挑: “站着干嘛?” 江骞倏而回神,四散的思绪重新归整,回到身体里。 上一次这个时候,他按照孟绪初的命令缓缓退后,不甘愿地消失在病房里。 而这一次,他不再需要被命令,抬步上前,从孟阔手里接过孟绪初单薄的身体。 而孟绪初竟然没什么防备地靠在了他的肩上,这样的转变让江骞的心脏都被烫了一下,一种莫名的喜悦在血液里翻涌。 孟绪初“嘶”了一声,皱眉望向他:“你轻一点。” 江骞一顿,这才发现自己搂孟绪初的手有点用力,他不着痕迹地放轻:“抱歉。” 孟绪初却很敏感:“你今天怎么了?” “什么?”江骞替他把被子往上提了提,护住脆弱的胃腹。 孟绪初没有被他的举动打断思路,接着说:“一直在走神。” 江骞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可他越是沉默,孟绪初越是执着地看着他,明明隔着一段距离,江骞却像是能感受到他的睫毛扫着耳廓,引起难以忍耐的酥痒。 他不得已叹了口气,“想到了一些事情。” “关于我的?” 江骞不置可否。 孟绪初说:“问吧。” 江骞先是沉默了两秒,而后抬起眼睛,毫无杂质的目光望向孟绪初:“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让我去养花?” 孟绪初眉心动了动,仿佛没料到这个走向,抿着唇偏过了头。 这就是不会响应的意思了。 江骞悄悄松了口气,却有些分不清心里的空荡是因为放松了,还是因为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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